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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谜探》创作谈:文学是我的自问与自省 

来源:《十月》 | 吕铮  2019年12月03日08:05

在警察的职业生涯里,我很少害怕,无论是面对穷凶极恶的罪犯,还是侦办纷繁复杂的案件,我始终心里有底。但作为一个业余写作的作家,我却有害怕的时候,怕自己的作品写得太急,愧对读者,怕原地踏步,没有进步。这两种感觉,始终在我的人生道路上结伴而行,从开始的矛盾纠结到现在的相互滋养,这一晃就是十六年。

十年前,我创作了长篇小说《狂探》(又名《混乱之神》),有幸在《当代》杂志首发。那个故事很有劲,主人公赵顺为了破案被误解陷害,身陷精神病院,但“越狱”后却无人再相信他,在各种危机之下,他凭借警察的忠诚在付出巨大的代价后将案件破获。那个故事是对我当时状态的一种隐喻,那时我还是一名探长,正带领探组成员侦办一个重大集资诈骗。由于案件涉及金额巨大、人数众多,我被压得透不过气来,同时小说也以一年一本的速度写到了第五本,所有的碎片时间都被占满了。当侦查破案与文学创作这两种我极其热爱的事物放在一起的时候,我的世界就开始有了矛盾。我虽和战友们齐心协力,一年抓获了22名犯罪嫌疑人,战果累累,但精神上却疲惫不堪,加之出版的图书销量一般,让我感到创作止步不前。临近而立之年,我开始自问,这一生是不是该两条路并行,还是有所放弃。身边的朋友也劝我,当警察就是要舞枪弄棒,耍笔杆子的会被列入另册,我甚至有了弃笔的念头。在思考和纠结之时,我写下了那部《狂探》。在书里我借人物发问:作为一个警察,到底是要相信别人还是相信自己。同时我也在自问:自身的价值,到底是要依靠别人的评价,还是自己的判断。这个答案,我在写完《狂探》之后找到了,那就是我不该为别人的看法而担忧,真正的自由从不需要别人的赞许。于是我和主人公赵顺一起从小说里的“精神病院”跳了出来,恢复了自由。一晃十年,这次在《十月》杂志发表的《谜探》,是我继而立之年之后的再次发问。

2003年至今,我一共创作了十四部长篇小说。按顺序讲,《谜探》是我的第十三部作品。这部作品对我十分重要,十三这个数字是新一轮的开始。它写的是一个失去记忆的警察在苏醒后,面对陌生的世界和迷雾般的人群,因迫切地想追回过去,引发了巨大的危机。写《谜探》的这颗种子,其实在我心里已经埋藏下一段时间了。三十而立后,我成了家,生活趋于稳定,工作上从如履薄冰、跌跌撞撞到脚踏实地、游刃有余,职位进一步提升,接连破案的同时,还参与了公安部境外缉捕的“猎狐行动”。业余写作也越走越顺,写作成了我审视自己、反思自己的一面镜子。两者开始相互支撑。2017年,我的小说《三叉戟》开始了影视化的进程,在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刚修改完剧本大纲,望着窗外的满目萧瑟,突然来了灵感。我走到书房的白板前,画下了泾渭分明的两组人物,一组是执法办案的警察,一组则是生活在规则之外的势力,在中间,我写下了一个名字,林楠。他既是《谜探》的主人公,也是我的网名。《谜探》要写的,不是黑白对立、敌我较量,而是直面内心、寻找自己。林楠因为失忆,忘记了友情与爱情,忘记了朋友和敌人,忘记了来路和目标,他在追寻中,跌跌撞撞、不知所措,在两方力量的压迫下,几乎要放弃和逃离。在这种情况下,他该怎么办?要怎么做?这是小说的主线,也是我对自己的发问。

记得在我业余到中戏进修的时候,书本上有这么一句对命运的阐述。人的命运,是在客观环境下源于个性一次又一次选择后形成的,是偶然形式中潜在的必然,它不在于客观环境的变换,而在于每个人潜意识对复杂生活的惯性选择,所以有时是不可逆转的。但作为一个警察,我却觉得,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是不能寄希望于逃脱环境或逃离现实的,而是要继续强大自己的内心,提升能力,做好每一次的选择,才能将生活的曲线拉升。《谜探》的主人公林楠,在醒来的时候已经跌入谷底,他失去记忆,被朋友和亲人抛弃,被同行战友审讯,被黑恶势力紧逼,荣誉、地位、信任、情感,一切都失去了。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曾经的警察却并未沉沦,去听从命运的摆布,虽然彷徨,却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每个人在漫长的生活中,总会在不同阶段感到彷徨、迷惑,会自问现在走的路、坚持的方向是否是出发时的目标,是否值得自己付出汗水、眼泪和青春,是否在行将就木之时能做到无怨无悔。就像《谜探》构架的故事一样,一个失去记忆的警察,如能重新选择,是否还会坚持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忠诚和信仰。我觉得这就是在寻找初心。我要写的,就是自己对自己的审问、自己与自己的对决,于是在故事中,便呈现了林楠用自己的办案技巧对抗自己的诸多情节。我觉得这是《谜探》有意思的地方。

写这个故事,我是以第一人称视角呈现的。在写作中期,我已经完全脱离了白板上的大纲,每次动笔都将自己代入到情节之中,我和林楠一样地失忆了,一样迫切地想知道自己是谁,想获得真相、揭开谜底,想知道自己到底站在哪个立场,自己所犯的那些“罪行”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主观故意,自己到底是一个背叛忠诚的罪犯、还是一个深入虎穴的英雄。可以说,那个时候的吕铮就是林楠。在结尾处,我没让故事落入俗套,林楠最终也没能找回自己的记忆,但却找回了警察的初心。

这部小说中的几个情节,我至今都很喜欢。比如说林楠与师父的关系,师父将林楠从竞赛场上带进警察生涯,林楠一直认为他是最可信的人,于是便把所有的纠结和困惑向师父倾诉,没想到师父却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还有一个情节,就是林楠为了寻找自身的真相,自己对自己进行报案。在生活中,其实有许多这样的例子,许多事情,当别人认为你知道的时候,其实你并不知道,但又无法辩解。《谜探》引用了生活中的荒谬,在三分之二处,林楠在数次调查失败后,迫切地想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于是在万般无奈之下,选择了到公安局去报案。接警人员问他要举报谁,他说要举报自己,对方说你这不是开玩笑吗?是要自首吗?他说自己不算自首,因为自首需要掌握证据,自己没有证据。警察说他无理取闹想要拒绝,林楠反问,哪条法律规定,自己不能举报自己,最后报案成功了。林楠是勇敢的,他为了能获得光明,不惜把自己拉入深渊。

能创作出这些情节,要归功于我的职业,多年的办案经历让我熟知法律、懂得程序、了解警察的行为特点和语言风格,所以即使《谜探》的故事编得很“悬”,许多朋友看了仍觉得很真实有质感。在创作《谜探》的时候,我动用了自己两方面的能力,一方面是警察侦查办案的经验,一方面是作家的构思与想象。写作的过程非常畅快,几乎没有停顿,我进入了林楠的状态,开始绞尽脑汁地设计如何调查自己,怎样通过工作日记获得线索,如何摸排社会关系甚至行动轨迹。其实你“谜探”二字,也有两种含义,一个是名词,一个是动词。名词顾名思义,指的是一个身陷谜团的警探,而动词的含义则是在谜团中去探查和寻找。名词和动词加在一起,才是我想表达的含义。

在《谜探》有幸在《十月》杂志发表之后,有个读者给我留言,说《谜探》是包裹在黑暗里的阳光,情节精巧正能量满满。我看了欣喜,觉得那个读者读懂了。我从来不认为正能量有什么问题,一直不喜欢那些矫情的颓废和悲悯。我希望自己笔下的文字,能给读者带来希望和力量,就算迷雾重重也总能云开雾散。这也许与我从事的警察职业有关,见过太多黑暗,反而更加信任光明。

世界很复杂,要想获得事实和真相,除了要动用高超的办案手段之外,还要有一颗公正廉洁的心。证言永远是两面的,一面真实,一面虚伪,有人趋利避害,有人贼喊捉贼。真实世界中执法办案的警察,特别是从事经济犯罪侦查工作的,往往都处于复杂的环境和人际关系之中。好的警察,大都是经历过复杂事物、艰难抉择和情法纠葛的“社会人士”,而不是表面上正邪分明、一身正气的“表面君子”和“傻白甜”。在从警的生涯里,我见过“直面尖刀冲锋陷阵”的战友,也目睹了倒在权色诱惑下的同行。一线警察工作的复杂性、艰巨性和繁忙程度,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林楠就是从我职业经验中生出的人物。我相信,任何走马观花浅尝辄止的采访,都比不过沉浸警营里获得的震撼和质感,我想自己警察生涯的后半段,大概也会如此,继续让工作与爱好并行,并努力让它们相互滋养支撑。

儿时做梦,总有一个场景,自己身处一片异常壮阔的山川瀑布对面,天空蔚蓝广阔,下面是一望无际的湖泊,面对如此的盛景我惊叹不已,感觉自己异常渺小。我想,在伟大面前,我们永远是渺小的,但即使渺小,我们也要相信伟大。人这一生,没有所谓的成功,所有的成功只是阶段性的成果。在《谜探》的单行本即将出版之际,我的下一个“探”字小说已经构架出大纲。我将用这个系列来提醒和告诫自己,无论身处什么样的逆境,都要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而奋斗、为什么而跋涉,什么才是自己的梦想、信仰和使命,什么才是自己的初心。我相信,自己会找到答案,并且越来越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