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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断章

来源:文艺报 | 阿缺  2019年11月27日07:35

阿 缺 中国科幻更新代代表作家之一,作品多见于《科幻世界》,多篇被译为英文在海外发表,获两次银河奖,六次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出版有《与机器人同行》《机器人间》《星海旅人》。

公交车晃悠着,爬进暮色的更深处。车厢里挤满了人,但没人说话。吴璜上来得晚,没找到座位,只能抓住扶杆,另一只手攥紧了包,挡在身后。她个子高,在公车上经常会被占便宜,以前还能喝骂,现在叫了别人也听不到,只能更加小心。

今天的运气似乎不太好,一个男人试图靠近她,但被包挡住,悻悻地挪到了别处。

吴璜松了口气,看向窗外。

正是晚高峰,路口两辆车蹭到了,谁也不肯走,主道上的汽车堵成一片,延绵至道路尽头。吴璜想,这些钢铁甲虫里,肯定有人在拼命按喇叭,可这世界是寂静无声的,像一张刚从漂白池里拿出来的纸。

过了好久,在交警指挥下,车流才慢慢疏通。一辆辆车在路口分开,又融进别的车流里。公交车继续爬向前方,没走一会儿,吴璜就看见身旁有人吵了起来。

说“看”到人吵架并没有错。所有人都朝着车厢中部看去,在他们的视线里,一个女孩正在喝骂之前试图靠近吴璜的猥琐男人。看得出来,她骂得很用力,脸都憋红了。猥琐男嬉笑地看着她。其余人也只是看着,没有人上前。

因为没有人听到任何声音。

车到了下一站,女孩显然是提前下车,临走时愤愤地扫视了车里所有人一眼。这目光也落到吴璜脸上,她像是被蛰了一下,眼神游移开。

女孩嘴唇翕动,愤愤地说了几句什么,但没人能听清。也是,吴璜想,现在是晚上,绝大多数人说话的份额都用掉了。剩给人们的只有沉默。

公交车门正要合上,一个人挤了上来。

人群挪动起来,对那个刚上来的年轻人侧目而视。要说只是进来一个人,不应该引起这么大的反应,但吴璜踮着脚看过去,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大家反应那么大。

年轻人背着一个硕大的吉他。

车厢本就拥挤,吉他占了不少地方,离他近的几个人都不得不往后退,人群挤得没有了缝隙。被挤到的人没法抱怨,只能把目光凝聚成针,向年轻人刺去。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然后转过身,看着车门。车门外暮色沉降,但灯光如星火亮起,他的侧脸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吴璜也被缩紧的人群挤到了,却没有恼怒,而是好奇地看着年轻人的背影。他很单薄,吉他都比他要显眼一些。吴璜就是因为吉他而好奇的——在这整个世界都近乎失聪的年代,谁会听到他的吉他和歌声呢?

世界骤然变成这副模样。经历过最初的震荡,社会恢复平静后,最先消失的,就是跟音乐有关的行业。她记得一年前,维也纳音乐厅将收集到的所有乐器堆在一起,最后由音乐学院院长亲自泼上燃油。她当时看着电视,在无声画面里,那个白发老人颤抖着,犹豫了许久才丢下火把,烈焰熊熊燃起后,他又纵身跃下,与那些他心爱却再无人聆听的乐器埋葬在一起。周围还有许多学院的教授,却无人阻拦,只看着火焰微微跳跃了下,就吞没了院长,像是石子丢进湖里泛起的涟漪。

这场火过后,吴璜印象里就再没有见过乐器、唱片或磁带了。没想到,在这辆拥挤、摇晃,朝夜晚方向,又一片沉默的公交车上,还能再看到一把吉他。

她回忆着旧事,入了神,没留意到那个猥琐的男人又靠了过来。他胆子更大了,直接推开吴璜的包,整个身体贴上来。吴璜愣了一下,才觉得吞了苍蝇似的恶心,拼命往后退。

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好几个人慌忙让开,吴璜没注意到车门处的台阶,脚一崴,向后摔倒。视野像摇晃的镜头,快速变幻,充斥着无数张冷漠的脸,最后,她看到了那个年轻人。

车门口的年轻人及时转过身,伸手拦住了她,让她站稳。

她扶着栏杆,愤怒地看着猥琐男,后者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脸上依然挂着笑。沉默一如既往地包庇着肮脏。

吴璜无奈地低下头。既然跟那个女孩一样,那自己也只能提前下车了,总不能跟这个猥琐男一直坐到终点吧。

下一站很快就到了,车门打开,吴璜刚要下车,就被人拉住了。她回头,发现是那个年轻人拉着自己的袖子。

“你别下,”他对吴璜说,“是他该走。”

听到他的声音,吴璜愣住了。在她愣神的时候,年轻人转身揪住了猥琐男。两人拉扯着,猥琐男动了手,一拳打向年轻人的背。

他及时侧身,避开了背上的吉他,胸口被打中。吴璜听到他闷哼了一声,有点痛的样子。他皱了皱眉,一把揪住猥琐男的衣领,往门外一扯。

猥琐男被摔到车外,还要扑上来,车门却合上了。公交车启动,摇晃着往前。

吴璜看向驾驶座上悬着的后视镜,在镜子里,远远地出现了司机的眼睛。她感激地看了眼,这一眼被镜片反射,落到了司机眼里。司机点点头,垂下眼睑,继续专注地开车。

“你没事吧?”旁边的年轻人说。

吴璜连忙点头,看着年轻人略有些苍白的脸,突然才意识到刚才也能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得一愣——他把说话的份额,用在自己身上了?

谁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最主流的说法是,在洪荒时代,人类还没从海里爬出来时,它们就已经来到了这里。它们是这颗星球真正的主人。它们能变化各种形态,混在人类中间,等着人类慢慢成长。但人类让它们失望了。

另一种说法是它们其实刚来不久,是被人类发往宇宙的乱七八糟的信号引来的。它们准备与人类建交,但刚来到地球,就失去了交流的兴趣。

“这颗星球太吵了,像在被煮沸。”它们的飞船从隐形状态中显现,悬浮在高空,阴影遮蔽整座城市,“无处不在的声音,无处不在的伤害,你们怎能够忍受?”

这番话并不是广播出来的,而是作为“想法”,直接进入每个人的脑袋。不管人们是在做什么,这个念头都会在脑海里出现。

“我们并无恶意。在宇宙中,声音是最低效、最鸡肋,限制最多的交流方式。你们发出的声音,也以谎言、无意义的寒暄居多。因此,我们决定帮助你们减少对声音的依赖,和声音对你们的干扰。”

于是,飞船离开前,底部往外喷吐出白色的雾气,很快弥散在空气中。后来人们检测出,这些是纳米级别的吸音机器人,遍布世界的每个角落。这些机器人对人体无害,但吸收了所有的声音。

人类的耳朵从没像现在这样安静过。走在路上,身后没有丝毫声音,走两步就会回头看一眼,仿佛背后是巨大幽沉的深渊。

但好在,它们并没有完全隔绝人类的语言交流。人们很快发现,舌头和耳朵还是能用的——但每天只能选择跟一个人说话。

不管是熟人还是陌生人,只要你向他开口,那一整天里,你的声音就只能被他听见。而对其他人,不管你怎么喊叫,甚至凑到耳边嘶吼,别人都听不到丝毫声息。

这个世界的规则,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改变了。

刚开始,人们很难适应,早上起来随便向人问个早,就发现接下来想说话的时候,就只能干张嘴了;领导们想训话,但人数只要超过一个,就没人能听到;男孩跟喜欢的女生说话,却发现女生只能沉默,因为她不想把说话的名额浪费在她不喜欢的人身上……

人类是很容易妥协的物种,当发现无法对抗外星人的科技后,只能接受了这个新的设定。

人们不再寒暄,工作交流也尽量用邮件解决,说话成了一件需要无比谨慎的事情。吴璜见过一个同事跟其他人闹不愉快,都快打起来了,同事突然用手指了指对方的手机,对方心领神会,亮出二维码,在微信对话框里互相对骂。他们面红耳赤,手指按键如飞,不时抬头看对方一眼。到最后吴璜都不知道是谁吵赢了。

渐渐地,人们发现生活其实没有太大改变,真正需要说话的时候并不多,绝大多数情况可以在网上用文字解决。为了适应这个失语的年代,科学家们承诺,正在研发脑波通讯设施,唇语和手语也在逐渐普及,但要全民学会,还需要一些时间。

吴璜在这座小城里生活,一般都是把名额用在母亲身上,睡前给她打电话,但通常电话的另一边都是沉默——母亲是个多话的人,熬不到中午就开口跟人说话了。有时候吴璜回家晚了,没打电话,这样一天的名额就浪费了。

还有很多人也是这样。虽然名额宝贵,安静下来后却发现,其实也找不到真正想说话的人。

不过吴璜早跟母亲约好了,今晚下班后要聊一下。这是少见的情况,意味着两人白天都得忍着点。她还好,对母亲这种话多的人,可就有点难受。她觉得母亲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所以她虽然感激年轻人的帮助,但也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发出声音。

年轻人没再说什么,转过头,看着车窗外的暮色。

刚才的闹剧消解在沉默里,公交车继续摇晃着。当它沿着暮色的脉络进入夜晚时,也从市区到了郊外。终点站快到了,乘客们零零落落地在沿途下了车,此时车上只有三个人。

吴璜,司机,和这个背着吉他的年轻人。

吴璜坐在车后的座椅上,侧头看着窗外划过的楼影,影影绰绰,流光在玻璃上划过,也在她的眼瞳里划过。年轻人则依旧靠在车门处,看不到表情。

车到终点,终于停止摇晃。到站是没有广播提示的,只有像蔓藤一样遍布车厢内壁的彩灯在一闪一闪,映在三个孤独人的身上。

司机没急着开进车站,而是摇下窗子,点了支烟。

车门迟缓但无声地打开,年轻人侧着身,小心保护着吉他下了车。车外是浓重的夜色,他一出车门,就没入了黑暗。

吴璜看窗外看得出神,车停了一分多钟才反应过来,好在司机专心抽烟,没有催她。她连忙起身下车,出车门后,闪烁的彩灯才熄灭,整个车厢像是一瞬间被墨汁涂满,看不见人,听不到声。

从终点站到吴璜租住的地方,要走两条街,再沿着三岔路口的左边,穿到狭窄的小区门口,爬三层楼,才能打开那扇有些老旧的房门。这条路她走了很多遍,几乎都是在这样的晚上,都是一个人。

唯一人多的地方,是在那两条街的中间,一个供附近居民休闲的广场。前几年更热闹,一到傍晚,就有一群大妈汇聚而来,围着广场中间的喷泉,在巨大的音浪中跳舞。这种景象一去不返。现在广场凋零不少,一到深夜就安静得如同旷野——这里是偏僻郊区,跟旷野也差不多。

喷泉也很久没有再喷水了。

好在现在也就9点不到,广场上有不少人散步,但都沉默着。她走上广场,没有停留,还是照习惯拐向另一条街。但路过喷泉池的时候,她吓了一跳——

一个人影正坐在池坛边。

路灯的光照不到这里。散步的人也都分散在广场边缘,池边一片空荡,让这个人影乍看起来像一座雕像;但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偶尔点一点,又像是找不到家的孤魂野鬼。

但她的惊吓只持续了一瞬间就又消失了,因为她看到了这个人影的腿边靠着一把吉他。

是那个公交车上的年轻人。即使她看不清他的长相。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绕开喷泉,走向回家之路的第二条街。

这时,身后传来了歌声。

他是许多城市的过客

在大厦的顶楼点燃篝火

在梧桐枝上挂满单车

他玩得很开心

却不怎么快乐

哦,他不快乐

就像你见到的任何一个

过客

吴璜的鞋变重了不少,脚步迟滞,迈了两步便停下来。她转身看去。年轻人坐在池边,抱着吉他,手指在琴弦上拨动,轻轻唱着。

他唱歌的时候头也是低着的。但吴璜知道,他在唱给自己听,他跟她说过话,这一天里,他的声音只有她能听到。

夜晚起了风,在吴璜的袖口缠绕,有点冷,她握住了自己的手腕。歌声清清朗朗地传来,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歌声跟风一样,都是这样缓慢地掠过她的身体,带走一些温度。

唱歌的时候年轻人很专注,一直没有抬头。他的右手在吉他弦上起伏,其实没有意义,因为吉他的声音不但吴璜听不到,他自己也听不到。但他还是那么认真地弹着。

等到一曲终了,吴璜看看他,又看看不远处那条灯火通明的街道;她想,要不要过去呢?她掏出一个硬币,告诉自己如果正面朝上就过去,反面的话,就回家给妈妈打电话。她把硬币扔到地上,硬币弹了一下,又滚动起来。但地面幽暗,滚动又是无声的,转瞬间她就失去了硬币的踪影。

好吧。她想。

她走过去,坐在了年轻人的旁边。

后来吴璜努力想重拾这一晚的记忆,但每次尝试,记起来的都是很模糊的画面。她总结原因,无奈发现,是因为一切都显得太不真实了。

她记得那个年轻人给她唱了一首又一首的歌。她都没有听过,只知道是民谣,节奏舒缓。歌词的差异很大,有些关于山水,有些关于流浪,还有一首是跟爱情有关。

唱这些歌的时候,他们身边不断有散步的人经过。年轻人抱着吉他的样子很惹人注意,人们会多看几眼,顺便看到了坐在他旁边的吴璜。但他们听不到任何声音,沉默在保护这两个人的小小秘密。吴璜后来想,这么多结伴的人来来往往,说不定也在说话,广场其实是喧嚣的,只是她听不到。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的安静。她只能听到年轻人的歌声。

后来,人群在广场上散开,四周空旷。年轻人也唱累了,把吉他放在一边,跟吴璜说起他的经历。

在沉默时代以前,他是个歌手,不太有名,但可以靠酒吧驻唱活下去的那种。他待过很多酒吧,被人献过鲜花到怀里,也被人用酒瓶砸破头。他喜欢这种生活,想一直持续下去,但后来发生的事情改变了一切。他在人群里唱歌,没人听得到声音。于是他开始流浪,寻找愿意花钱听他唱歌的人。今天运气不太好,一整天都没有,所以在这个夜晚的最后时刻,他把歌声和絮叨对着吴璜倾泻了出来。

“你放心,”年轻人说完,在黑暗中冲吴璜笑笑,“现在不收钱。”

吴璜也笑了下。

“对了,你去过酒吧吗?”

吴璜摇头。她的生活平静乏味,毕业之后就留在这个一趟公交就能横穿的城市,租着房子,奔波永远是为了上下班,即使工资如此微薄。她听在大城市工作的朋友说过,他们下班之后,就会去酒吧坐会儿,听听歌,聊会天。在她的印象里,那是很好的消遣。这个小城前几年开过一个酒吧,但营业没几天,沉默便笼罩星球,酒吧就此落寞,成了跟随声音而一起消失的众多产业之一。

她再想去,也没有了机会。

“酒吧很乱,但也很热闹,像是原始丛林,一切都野蛮生长着。欢乐,暴力,还有艺术。”年轻人说,“我的理想就是挣够钱,也开一家酒吧,吧台很长,可以让很多不愿回家的人坐着,但每个人只能喝三杯,毕竟他们最终还是要回家。酒吧里不会很热闹,只是放着我的歌,等到下半夜,要是还有人没走,我就上台去唱。我想,应该没多少人,那样我可以唱得很好。”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到后来,突然自嘲一笑,闭上了嘴——开酒吧,在原来还可以实现,但现在的情况下,这个理想就像今晚刮起的夜风,说出来,能让皮肤感觉到温度,但想抓住,就会从指缝溜走。

在整个倾诉的过程中,吴璜都没有开口,她要把今天说话的份额留给母亲;年轻人则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早已说过话,并不指望她的回应。吴璜跟他打过手语,但他摇头,说:“我没有去学手语。我只会弹吉他,流浪的时候,我也只带了吉他。”

这个意思就是,他连手机都没有。他只有无声的吉他,每天只为一个人唱歌,就这么活下去。要是一天没有生意,他就把声音献给路边遇见的人。

所以吴璜猜,他也并不是想对自己说话,只是在公交车上意外开了口,让自己成了今天惟一能听到他声音的人。他的诉说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说给这个夜晚听,说给这个沉默的世界听。

时候已经不早,广场上除了他们,一个人都没有了。吴璜站起来准备离开。

“你知道吗?”年轻人突然站起来,提着吉他,走到她身边,“我待过的每一个酒吧,都有很好听的名字。”

他们并肩走着,走向连接广场的那条街道。夜深了,街两旁灯光也有些暗,长街一路蔓延进幽邃中。

吴璜听着年轻人一个个地念起了酒吧的名字。

“进来吧、黑匣子吧、AK47、玩偶酒吧、别处、桥西、星期八、可可走廊吧、忘忧地带、海伦会咏唱、零心情、酒点过半、8号地铁、醉意西雅图、猎人、第七季……”

每走一步,一个酒吧的名字就跳进了她的耳朵。那些酒吧都不再营业,但名字真是好听,年轻人这么说着,她都仿佛听到了酒杯轻碰的脆声。她都有了错觉——这条街的两边不再是梧桐和泛黄的路灯,而是并排开着一家家酒吧,灯火通明,歌舞喧哗,买醉的人进进出出。年轻人一个个介绍酒吧,每说一个,就有灯牌亮起,正是他提到的名字。他们一直往前走,两侧的酒吧也跟着他延伸,没有尽头……

等她反应过来,年轻人已经沿着三岔路口的右边,独自走远了。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身体很单薄,吉他却显得硕大。再走几步,这个背影就被黑暗消解得模糊了。

吴璜心里一动,想要叫住他。她的心怦怦怦跳了起来。她深深呼吸,清凉的空气涌进胸腔,但就在喊出声音前,她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她划开手机,是母亲的电话。

“怎么没给我打过来?”

“妈,”她说,“等一下。”

但声音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看向年轻人离开的方向,夜幕浓重,他的身影已经完全融化。

原来母亲所谓的大事,是要给她介绍男朋友。

这事她早有预料。这几年母亲跟她聊天的主要话题,就是催她找一个男朋友,常说的话是:“现在这世道啊,一个人更不容易活下去,找个人一起吧。”

但她找不到。

还能说话的时候,她就不擅长跟人接触。也谈过恋爱,但很快无疾而终,两任都是,所以她对自己没有太大信心,对别人也没了太大兴趣。母亲每次提起,她就说工作重要,搪塞过去,加上这个小城远离家乡,母亲也就只是说说而已。

但这一次,母亲惊喜地说:“我刚打听到,我们隔壁小区,也有个小伙子在你那边上班。这就是缘分。老家的人,知根知底,又跟你在一个地方工作,真的合适!”

母亲反复说了好些遍,吴璜脑子有点乱,敷衍几句之后,母亲突然说:“先见一面吧。我给你安排好了,后天,后天你不上班。对了,记得见面之前不要跟人说话啊。”

说完,就挂掉了。

过了两天,他们真就见上面了。由于是两方家长安排的,两人都做了准备,留着说话的份额。在一家餐厅,吴璜见到了这个叫阿凡的男孩。

母亲在电话里描述阿凡时,吴璜就在脑袋里有了他的模样。真见面了,她发现阿凡就跟母亲形容的一模一样,老实可靠,脸上微胖,说话有点紧张。

她倒是不紧张,但完全提不起兴致。的确,一个能被语言描述得一清二楚的人,能引起别人的什么兴趣呢?

吃饭的过程中,阿凡一直努力在说话,介绍他自己——工作、收入,以后的打算。吴璜坐在他对面,默默地听着。她其实也不是在听。她有点走神,看着餐厅外来来往往的人群,每个人的身影都很笔直,每个人的背上都没有吉他。

一顿饭吃得很快,吃完后,他们也没有别的计划,吴璜便提议回家。

走到公交车站台需要几分钟。阿凡也看出来吴璜对他兴趣不大,声音低了许多,走到站台时,深吸口气问:“这些就是我的情况了,也没什么特别的。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吴璜收回目光,愣愣地看着阿凡。这张脸跟她的想象里、跟窗外的那许多张脸都一样,所以即使是第一次见面,她也没有陌生和局促感。她看了好几秒,才意识到阿凡在对她说话,这时,一个身影在她脑海里浮现,她犹豫了一下,问:“那你,记得多少酒吧的名字?”

相亲失败这事儿,母亲倒不介意。只是接下来她想再跟吴璜介绍对象,都被拒绝了。

“你……”母亲犹豫一下,“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她惊讶于母亲的敏锐,犹豫一下,在电话里说:“嗯。”她把遇到带吉他的年轻人的事情,告诉了母亲。

“可是这个年代……”后面的话,母亲就没有说下去了。

吴璜知道母亲的意思。

在这个沉默无声的年代,要遇到一个人太难了。

此后的很多年,她都没有再遇到他。

再后来,母亲让吴璜回家。

“回来吧,”母亲在电话里说,“回来后,至少我们说话,就不用通过电话了。”

吴璜本来以为自己会拒绝,但怔怔地握着手机,看着朝阳在窗外升起,下意识地说:“好啊。”

住了很多年的屋子,要整个搬空,竟然不到一天。看着骤然陌生的四周,吴璜心里没有一丝波澜,东西一寄走,仿佛过往十年都变得模糊了。既然无可留恋,她提起随身的小箱子,转身去了车站。

在路上,她给母亲打了电话,说今晚上车,明天下午才能到。母亲说没关系,做好了饭等你。她想说声谢谢,但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口。

这时节人竟然不少,进站口拥挤慌乱,又沉默无声。吴璜赶着进站,也加入了拥挤的大军。人多脚杂,她没挤几步,脚上一痛,却是被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踩个正着。她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女人被人群裹挟,消失不见了。

吴璜只得自认倒霉,小心一点,也慢腾腾地过了安检。

前面就是幽长的通道,穿过去,就进了车站。就彻底告别——她眼角突然一抽,余光里掠过了一个人影。这道带着吉他的人影在无数背影中一晃而过,太像是幻觉,但吴璜的心脏像是被突然启动的发电机,在她胸膛里突突跳动。她想逆着人群走出去,但这个难度更甚于挤进来,她试了试,反被推到了更里面。

她有点着急,连行李都丢了,侧起身子,贴着安检通道,死命往外挪。人们对她侧目而视,要是还能说话,她一定被抱怨和喝骂淹没了,但她顾不得了,一边不停地道歉——尽管没人能听到,一边逆行而出。

等她来到车站外,外面依旧满是行色匆匆的旅人,却没有那道身影。不可能看错的,她对自己说,又跑向车站右侧。她跑了好几条街道,傍晚的风和路灯的光都拉扯着她的衣服,尤其是沁出微微汗水后,风还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阵阵冰凉。

街上的人都诧异地看着她奔跑的样子,其中还有些是她认识的,她能想象他们在群里会怎么调笑自己,但此时也不在意了,她只是喘着气,茫然地环视四周。

路灯昏黄,行人只是剪影,不远处,一辆公交车缓缓发动。

她站得笔直,大口呼吸,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在手放下的一瞬间,她看到了公交车的后窗,她并不能透过窗子看清里面同样拥挤的人群,但她能看到,那把吉他的轮廓。

她想追上去,但车已经启动了,她的脚又被踩过,经过刚才的奔跑,实在聚不起力气。于是,她只能把手拢在嘴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然而,四周无处不密布着吞食声音的纳米虫,她的呼喊,只如沉默。

公交车一点点驶远,拐过街,即将彻底消失。

她依然用尽力气喊着,胸膛压缩着气流,喉咙扩展,嗓子震颤不休。她喊的是他的名字,而一个人的姓和名,是不能随便被叫出来的。这个名字会像透明的漆,每喊一次,都泼洒在空气里。即使没有了声音,也洗不去。

公交车进入拐角,停下,背着吉他的阿川走下来。

吴璜停止呼喊,放下手,大口大口地呼吸。

像多年前的夜晚一样,阿川穿过光和风,走到她面前。他比吴璜高出半个头,因此是微微俯视的姿态。他穿得有些单薄,微笑地看着吴璜,说:“ 我听到你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