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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逐梦伶仃洋

来源:光明日报 | 刘世芬  2019年11月22日07:53

【中国故事】

2019年金秋时节,港珠澳大桥正式开通已整整一年。此际,人们不由回想起无数默默无闻的建设者。正是他们,用大国工匠精神,以深沉家国情怀,托举起了这座非凡的桥梁。

秦皇岛外,山海关前,矗立着125岁的中铁山桥集团有限公司(下称山桥)。

时光回溯到1894年2月,中国人建成了中国第一座钢桥——滦河铁路大桥。大桥竣工后,300多名技工面临就地遣散。时任北洋大臣的李鸿章,借“洋务运动”风潮,毅然留住这批钢桥制造人才,成立了“山海关造桥厂”。这是中国第一个铁路桥梁制造民族工业企业,即今日中铁山桥集团有限公司的前身。

历经两个甲子的风雨沧桑,截至2019年,山桥已建成包括35跨长江、20跨黄河、15跨海湾在内的钢桥近3000座。2018年金秋时节,飞越浩瀚伶仃洋的港珠澳大桥,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

这座迄今为止世界最长的跨海大桥,山桥人倾情参建。

世纪订单

2009年3月13日,翦翦春寒,隐隐暖意。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正在回答“两会”记者提问:港珠澳大桥融资问题已经解决,各项工作加紧进行,年内一定开工。

这句话对于常人如轻风掠耳,却被一个人镌刻于心——时任山桥总经理刘恩国。

从“两会”透出“春消息”的那一刻,刘恩国就以生死恋般的痴绝追踪着哪怕蛛丝马迹的讯息。其时,百年山桥早已成长为“造桥国家队”,刘恩国把港珠澳大桥看作千载难逢的百年大礼,将使山桥从世界桥梁的“高原”攀向“高峰”。

那是刘恩国从事桥梁事业的第27个年头。在他的密集跟踪中,港珠澳大桥管理局给出的众多招标条款,其中“钢箱梁制造从板单元生产到大节段拼装能否完全自动化”这一条,在国内乃至世界都是最高标准。这也意味着,参建企业一旦作出承诺,以往的厂房、设备工艺,都无法满足港珠澳大桥的生产,必须建设全新的厂房、购进全新的设备,开发和引进全新的技术工艺。这对于企业人力财力物力和精力,都将带来空前的考验,并使企业背上巨大的资产包袱。而回报,却无从承诺和参考,甚至变得渺茫无期。

激奋之际,不乏反对声音:值得为一座桥如此冒险?

那段时间,刘恩国经常彻夜难眠:山桥每征战一项重大工程,都会推动企业跨越式前进。2004年的一个“天赐良机”——香港昂船洲大桥,让山桥为港珠澳大桥提前“热身”:这座大桥全部采用欧洲标准设计和外国监理。那些“老外”,抱着“中国人不能造英国标准的桥”的偏见,死死盯住每一个细节,但山桥经受住了难以想象的刁难和考验,最终获得两项英国大奖。这一成功震撼了世界桥梁界,不但使山桥的造桥技术和项目管理实现了与国际接轨,还让世界重新评估了中国的钢桥梁制造水平。这个项目,还使山桥练出了一支特别能打硬仗、特别善于攻坚的精英团队。

这时,港珠澳大桥来了。

世界目光齐刷刷转向伶仃洋。而更多的世界造桥企业则对如此的长度、跨度、难度,望而却步。欧洲一家公司要出天价,被拒绝后,频频冷嘲热讽,并等待看中国的“世纪大笑话”。港珠澳大桥管理局考察了国内造桥业现状,毅然决定,直接向国内招标!

在国内桥梁界,港珠澳大桥如一石激起千重浪。各路枭雄齐聚伶仃洋,各自发力,亮肌肉,出招式,比武功,紧盯一份世纪订单。

与山桥“过招”的企业,各具背景,各有优势。有的是“全能冠军”,有的则单项强劲。别看山桥前面冠以“百年”,被称“钢桥无敌手”,但在对手面前,山桥亦非一语定乾坤。时任销售部经理、现为集团副总经理韩小义,把港珠澳大桥比作桥梁界的“武林大会”:“与高手过招,你才能成为高手。”这位西南交大桥梁专业的高材生,打着手势:光是标书,这么厚!

“背水一战,志在必得”八个字,悄悄写进山桥人心里。大家看向同一方向:百年央企,伴随共和国成长,其“江湖”地位相当于“中国一汽”,岂能缺席中国乃至世界建桥史上这座世纪名桥?

竞标的最后三个月,韩小义带着50人项目组昼夜鏖战,精心制作标书,跟每个字、每个标点“较劲”。春节后,集团举行全年生产责任签约仪式,韩小义瞪着熬得通红的眼睛,表态:不中标港珠澳大桥,我就地辞职!

事后,韩小义明白,假如没中标,领导未必允许辞职,“但我自己必须把自己逼一下子,为了港珠澳大桥,把职业生涯赌上去,值了!”

好么!一个当众宣布不中标就辞职;另一个,刘恩国,竞争对手尚在观望犹豫,他却亮出真刀真枪:在山海关和广东中山,为港珠澳大桥量身建造两处生产基地,分别用于板单元生产和钢箱梁总拼装。

山桥的雄心和决心,可昭日月。

冉冉春回。山桥收到港珠澳大桥中标通知书:同时位列CB01、CB02两个标段第一名,按照规则,取其一,CB01!

CB01,港珠澳大桥钢箱梁的鳌头——最大标段。关于港珠澳大桥,让我们闭目浮想:最先记住的,是不是那个最经典的“中国结”?

如果把港珠澳大桥看作一个面容姣好的美人,中国结无疑就是她的明眸皓齿。CB01为港珠澳大桥描眉点睛,责任重大。

山桥领导集体也把港珠澳大桥比作山桥的“生死之桥”:“先投入,若没中标,不是一般的风险。不仅国有资产损失巨大,更说明你的企业已被远远甩开……”韩小义潇洒地摊开双手,用尾音上扬的山海关语调,称山桥中标“绝不是范进中举,而是如释重负!”“你说我们‘倒逼’,也不算错,别人还在纸上做方案,我们动了真格,先是项目奠基、厂房开工,忽而机器调试,眨眼又产品验收……让你说,谁有诚意?谁有决心?”

从天下第一关,到伶仃洋畔,场地、人员、技术,连世界桥梁界闻所未闻的焊接机器人都准备就绪。山桥举全集团之力用心做一件事,一板一眼,一丝不苟,一位港珠澳大桥管理局官员欣然送给山桥八个字: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对于这份世纪订单,在中国乃至世界的桥梁“江湖”,山桥一剑封喉,绝非空穴来风。跬步积之,小流聚之,乃至千里,乃至江海……

山海雄风

港珠澳大桥尚在招标之际,位于山海关东侧的“山桥产业园”正式开工。临时道路旁一块大幅宣传牌写着“一切为了港珠澳”。

在山桥产业园,必识“板单元”。现在我们看到的流光溢彩的港珠澳大桥,即由一块块板单元拼成。三年内,CB01标段所需的超过18万吨的板单元及钢结构产品,在产业园制造完成。

“桥梁是焊起来的?”这是我在产业园行走时的疑问。桥梁总监程志虎撰文:山桥为造港珠澳大桥,焊缝的长度,早已绕地球N圈。

焊工曲岩,31岁时就成为最年轻的全国劳模,参加过国内外一系列重大桥梁的焊接工作,具有一长串的全国荣誉。港珠澳大桥中标后,工程技术部给出焊接参数,让曲岩来实施,一次探伤合格率100%,“别看我们的工作只是把焊接物黏合在一起,要焊得牢、焊得平,这里的学问大着呢。可能终极一生,我也不敢说能够走到焊接的巅峰。”

港珠澳大桥使曲岩们经受了前所未有的考验:所有参与港珠澳大桥施工的焊工,必须具有中国船级社(CCS)颁发的资格证书,通过特别培训和考试,经监理工程师批准、备案,方能持证上岗。

港珠澳大桥建设工期为七年,而CB01标段的工期却只有三年。中午12点到1点正是午休时间,焊花飞舞的厂房里,其他生产线都停止了轰鸣,只有机器人随着焊枪喷出的蓝色火焰,挥舞着细长的机械臂,不停地工作着。

1988年出生的张庆贺,文弱清秀得像个姑娘,正在认真地用纸和笔演示机器人工作原理……正是他,带领青年焊接小组完成了焊接机器人的安装、测试并应用于生产,成功制造出CB01标段所需要的18万吨、24480块板单元。机器人“手臂”过处,是一条完美的焊缝。这条焊缝来之不易,机械手臂、编程、激光跟踪,编程者正是张庆贺。

工作七年,张庆贺参建了60多座钢桥,迄今的职业生涯伴随着两个蜚声世界桥坛的项目:港珠澳大桥和美国纽约韦拉扎诺海峡大桥。板单元焊接组的24名年轻人,90%以上都是焊接专业的大学毕业生,平均年龄不到25岁。出自这些年轻人和机器人之手的板单元,经过严格检测,最终装船运往一千多海里以外的广东中山钢箱梁总拼基地。

在山桥产业园,随着港珠澳大桥蜚声海内外的,还有一个人——陈云林。

陈云林的职业名称是“火焰矫正师”。他是与曲岩等山桥老技师一样的大国工匠,自称他的工作与焊接“反其道而行”:通过火焰矫正,保证板单元和钢结构的焊接界面“不差毫厘”。这项工作需要练就非凡的眼力和臂力,他“练功”的方法是“盯星空”,这是他多年来晚饭后伫立星空下的固定功课;臂力的稳定性也极为重要,每天举着火焰枪一练就是三四个小时……

2015年,伶仃洋上的两个中国结巍然屹立,等待做最后的火焰校正。陈云林被派往中山,送到桥位,随工程车上到塔冠顶端。塔冠离开海面160多米,不远处香港的渡船来来往往,水面很静,很美,风平浪静,“我虽上过很多桥,但大部分都在内陆,‘陷’入海中的那一刻,我为祖国深深震撼着,茫茫大洋,凭空舞起一条长龙……”就这样,在风帆般鼓胀的豪情中,陈云林出色完成了平生最为难忘的火焰矫正。

陈云林是幸运的。产业园里许多岗位上的同事,就连全国劳模曲岩,都没去过港珠澳大桥现场,“每当看到电视画面里雄伟的大桥桥身,特别是那两个高高耸立的中国结,真想到现场去抚摸一下,哪怕站在远处看看……”当国家和世界对桥的需求呈爆发状增长,他们每天除了造桥,还是造桥。

后来我在中山基地遇到司机小魏,他每天送员工到桥位工作,见识了大桥的每个角度、每个雏形,竟产生了“视觉疲劳”:“经常看到那么多人在桥上手舞足蹈的兴奋劲儿,至于吗,少见多怪!”直到我告诉他,在遥远的北方,山桥产业园,无数制造出他车轮下头顶上的钢箱梁和中国结的员工,只能在电视和图片里看到港珠澳大桥,直到有一天他认真地盯了一眼每天开车驶过的桥面,直到他再送一批客人走上大桥并看到他们与大桥的深情拥吻,他蓦然想起幕后那些默默的建设者,那一刻,他心里涌起一股滚烫的热流。

伶仃扬波

2014年农历春节前夕,又一批板单元成品,来到伶仃洋畔的一座“孤岛”。它们将在这里被拼装成长度不同的“大节段”,成为港珠澳大桥的“新嫁娘”。

“孤岛”即山桥专为港珠澳大桥打造的中山基地。从中山市南朗镇开车去往基地,大片香蕉林,凌乱的工地、荒草滩,远远近近的塔吊,各种工程车、管件,尘土泥泞,桥梁雏影,河流围塘……中山基地两座高高的2000吨龙门吊时隐时现。驶过一座简易彩虹桥,视线里就有了基地全貌。

2012年初上岛时,哪有道路!上岛的唯一工具即为租来的渔船。台风,酷暑,沼泽,野塘,滩涂,荒凉,死寂,成为基地员工共同的记忆。短短几个月,近似荒芜的茫茫大地上,建成了800亩规模的现代化桥梁总拼基地。当第一根管桩屹立在基地时,当第一排厂房完工时……人们一起高呼:港珠澳大桥,我们来啦!

基地办公楼前飘扬着三面旗子:五星红旗,中国中铁,中铁山桥。隔着行政部办公室的细长条窗子,室外的树木、荒滩、海水,被分隔成细细的小格儿,浩瀚的伶仃洋近在咫尺。绕岛一周,映入眼帘的设备都是巨字号的,十几米都算小儿科,随便一处的地面上都有粗大的螺栓,奇形怪状的设备、物资和车辆。伶仃洋水,俯首可掬。

从山海关到中山基地,“高、大、重、稳、准、狠”成为我对山桥的基本印象。雄踞7号码头港池的两座2000吨“龙门吊”,其宏大让人想到“史前”,颇有些“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意味。它们专为港珠澳大桥制造。钢箱梁被它们“叼”上大型运输驳船,向东“游”向桥址进行吊装。CB01最大节段重达3700吨,因而它们被称为“大国重器”,屡屡出现在港珠澳大桥的各种影像资料中,成为仅次于中国结的“山桥代言”。

若说在中山遇到的最大困难,基地人异口同声——台风。

为防台风,所有建筑物窗户一律采用细长条设计。开工典礼也是在暴风雨的间歇完成的,大家打趣“我们的基地是在暴风雨中站起来的”。这个伶仃洋口,每年要迎接五六场台风。基地员工多来自北方,对台风认识不足,更有工期的催迫,每遇台风,迟迟不肯离岛,经常不得不出动舰艇强行撤离……就这,工程部长陈朝军还惋惜呢:每次撤离我们都要耽搁五六天啊!

25岁,大学毕业仅一年,作为项目经理,独立带队前往安哥拉执行造桥任务——陈朝军蓦然回首,隐约一身冷汗:仅凭初生牛犊的莽气,前往战火纷飞的安哥拉,在荷枪实弹的军人守卫下,克服了疟疾、地域、工具、环境等不可想象的困难,完成了库内内河大桥的建设任务,“领导怎么就那么信任我!”

港珠澳大桥之前,陈朝军得到了极限锻炼:昂船洲大桥、嘉绍大桥……当他刚把家安在江苏南通,正准备扎根山桥的如皋基地,港珠澳大桥又把他召唤到中山。30岁的工程部长,沉着、冷静地指挥了抗台风等重大险情。在陈朝军身上,山桥的用人育人战略值得打量。

港珠澳大桥管理局,这是港澳和内地联合组建的最高协调机构。他们眼中,8.67公里的CB01是一道最亮丽的风景——橙色铁军。这个名称,叫响于十多年前山桥重庆菜园坝长江大桥项目:项目经理王树枝,带领身着橙色工装的山桥员工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每天早晨准时集合,队形严整,响亮报数。总监办送来“橙色铁军”锦旗,当地百姓也相信:山下来了一支造桥部队……

如今,王树枝又来到战场一样的中山基地,作为党工委书记和基地副指挥长,面对一个个刚刚走出校门的稚嫩面孔,每逢夜幕降临,常常要来一场“孤岛夜话”——话工作,话生活,话人生。

最初的“夜话”,难免令人生疑:劳累一天,又加班到深夜,还有多少心思“夜话”?恐怕鼾声四起吧?然而,陈朝军用在延安培训的经历回望“夜话”,才深悟王树枝高超深远的领导艺术,“当年先辈们在陕北又战斗又生产,正是鲁艺、抗大等文艺形式,给了他们强大的精神支撑,如今的中山基地,幸亏有那些‘夜话’……”

王树枝虽于三年前退休,“江湖”上仍有他的“传说”:他策划创办的“孤岛夜话”、专为港珠澳大桥创办的《神驰》杂志、《梦桥》歌曲,一场场讲座、动员……一位山桥领导把王树枝称为“救火队长”,事实上,他就是在三位亲人躺在病房时,分别担纲山桥产业园和中山基地的建设,并在中山基地全程陪伴了港珠澳大桥的诞生。港珠澳大桥项目竣工日恰是王树枝的造桥生涯终点,他给自己订下两个目标:为山桥站好最后一班岗;为山桥乃至中国桥梁界培养一批优秀人才。

果然,“山桥的黄埔军校”——刘恩国把这名号送给了王树枝和中山基地。

“黄埔军校”托举出一大批桥梁人才。HSE管理部长马学利,就是其中之一。“大国工匠2018年度人物”颁奖典礼,有一个特别环节:致敬港珠澳大桥建设者,马学利与四名代表一起,接过了沉甸甸的奖杯。这只是马学利诸多光环中的一项,2015年,他被评为全国劳模;港珠澳大桥通车仪式上,他与19名建设者代表一起,受到习近平总书记的亲切接见。

HSE,全称是港珠澳大桥HSE管理部,三个字母分别代表健康、安全、环境。HSE目标是“三零”:零事故,零伤害,零污染。

酷热,除台风之外的第二风险,成为HSE最严酷考验。毒辣的太阳直射地面,即使穿着工作鞋,时间稍长就会被烫得跳起来。谁若在桥面上暴晒半小时,一定会当场晕倒,如果抢救不及时,不送命也会留下残疾。

钢箱梁内更糟糕。标段监理程志虎博士,曾在早晨用温度计测量钢箱梁内,比桥面还要高10摄氏度左右,最高能达到80摄氏度。后来装了空调,但内外冰火两重天,感冒就来了,还引发一种寒热病。高温酷暑、台风暴雨、蚊虫叮咬和突发疾病,如瘟疫一样削弱着士气和战斗力……一天晚上,程博士与家人通电话时,从“赤脚医生”一词中获得建立“工地卫生队”的灵感,马学利立即组织实施,“就地取材”培训了72名“工地卫生员”,这使“三零”有了一个漂亮的完成度——100%。

浩浩伶仃,隐隐飞桥。

2018年金秋,港珠澳大桥通车,全球刷屏。多次出现的中国结、焊接机器人以及大节段拼装等画面,频频成为山桥的沸腾点。大国工匠,世纪梦圆。对于中铁山桥的建设者,港珠澳大桥的通车又翻开崭新一页;对于中国桥梁界,跻身世界桥梁制造强国的梦想,正在变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