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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耻

来源:文艺报 | 陈鹏  2019年11月20日07:54

连续三场,连续三场彭翔表现糟糕。脱手、穿裆、慢半拍,被对手接连破门。三场球丢了11个,创昆明野球史上丢球记录了吧。拯救一个37岁门将的惟一办法是扳平或超出比分,可我拼上老命也不可能连进11个啊。我骂他说,“你他妈的丢惠恩的脸!”他像落水狗一样耷拉着脑袋。10年了。10年前他刚来惠恩的时候那叫一个生猛,像鱼雷一样扑下单刀和爆射。惠恩的大门,他守了10年。

新的周末,我上半场进两个,下半场遭到几个陌生小子的逆袭,很快被逼平。两个球打得彭翔没一点脾气:一脚低射、一脚吊门。几个小子明显练过,他们牢牢控制了中场。15分钟后,小孙接我直塞球再下一城,对手很快再扳一球。3:3。不过,还有时间,不会像上周一样输掉的。最后5分钟惊心动魄。我咬牙一次次强突,但迟迟不能进球。是的,你猜对了,彭翔又出现重大失误——对手角球,一个傻乎乎的老家伙原地站着,皮球砸中他脑袋飞进空门。彭翔本该钉在球门线上的,却冲出了小禁区。

他板着脸下场,手套扔在脚下。我已经不想骂他了。

“对不起——”

“到底咋啦?”

他一声不吭。

“你好好说,兄弟们不会不管。”

他仍不吭声。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头发丝一样的小东西,突然断了。10年前的彭翔多棒啊,一个生龙活虎的湖南仔刚来昆明,上了场就大吼大叫,能把对方前锋吓出尿来。10年过去了。10年。没几支队伍能挺过10年。我说真的。我把湿透的球衣剥下,扔在草皮上。一只点水雀绕着边线小跑,突然飞走了。

“下周不来了,请个长假。”他说。

没人说话。你总不能说,好吧别来了,再也别来了。小宝补了一句,“下周你绝对牛逼。这把年纪,输赢不重要嘛,只有杀手李才当欧冠踢。”是的,就我一个人当欧冠踢,咋啦?我错了?我没说。我什么也不想说。

他连续缺战,没人知道他去哪了。

水阳临时守门,你不能说他的表现比彭翔更好,但也不比彭翔更烂。我们连续三场拿下对手。大伙都高兴,又觉得少了点什么。我们猜他去哪了,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知道。

“跳槽了,一家保险公司。”小蒋说。

“是地产公司。”桂子说。

“会计公司。他是老会计。当年跑来昆明干的就是会计。”本杰说。

这提醒了我们。当年他从岳阳来到昆明的确是会计,此后似乎干过很多别的。我还记得他那辆小奥拓换成夏利,之后卖掉夏利换了电动车。再之后,他索性坐公交或骑一辆二手摩托杀奔海埂和红塔。我们隐约知道他住在西站,具体哪里,没人去过。还隐约知道湖南仔没有昆明亲戚,大概也没什么知心好友。最新说法来自小宝,称彭翔来昆明是因为女朋友跳楼自杀。跳楼?为什么是昆明不是岳阳?小宝说,大概,女的是昆明人嘛。为什么跳?更没人知道啦。这些蠢话我一概不信。我宁可相信他大学毕业就来昆明闯天下,履历像红塔四号场一样清清爽爽。

第7周,他来了。

像从前一样挎着蓝色小包,低着大脑袋,吭哧吭哧走进来。我们盯着他,像打量一头公牛。其实老远就看见他了——居然剃了光头,像本杰那样的大光头,在太阳下闪闪发亮。

“狗日的,还认得回来。”本杰说。

“老子差点报警。”桂子说。

彭翔嬉皮笑脸地说他回了一趟岳阳老家。我们很快发现他脸上有伤,脑门儿上、额头上也有。我们问他怎么了,不说清楚别想上场。其实他这副模样是不可能上场的。我喉咙发紧。这在惠恩历史上还是头一次。

“打架?你绝对打架了。”我说。

他没吭声。

“要么说,要么滚。”

他拽出门将手套,攥在手里。

“靠,打个架有哪样稀奇嘛。”他说。

“你说清楚。”

“她老公,叫了帮手。”

“老公?”

“是。”

“哪个的老公?”

他眯着眼睛。球场空荡荡的。对手还没来。

“妈的!”他说。

“你说啊。”

“妈的!”他说。

“找他去?”

“我差点不回来了,留岳阳算球。”

“找他去!”

他摇着锃亮的大脑袋。

我们久久没有说话。能听见风吹草地的声音。天空透蓝,白云大得像另一个世界。对手到齐了,三三两两拥上场地。彭翔坚持上场,没人拉得住他。走到门线上时,他大喊了一嗓子,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我们赢了。这场球他表现完美,没让对手打进一个。之后他又没了消息,谁也联系不上他。大伙很生气——你不珍惜兄弟,兄弟们何必珍惜你?嘴上这么说,到场后还是会打听他的消息。不,没有消息。我深信他会回来的。10年了,没有一个兄弟真正离开惠恩,没有一个人。我们一个礼拜一个礼拜等下去,抱着某种信念等下去。会回来的。会的。等着瞧吧。

接到彭翔电话是10月的一天夜里。他说他一直有我电话,我问他死哪儿啦?他说你来一趟,叫上小孙、小蒋,来一趟。他说了地址,远在昆明北郊。我挂了电话,站着,想了十来分钟。我没叫小孙小蒋。用不着叫上他们。我开车赶过去,他就在路边等我,灯光从远处洒下来。他问我,就你一个?我说,废话。他递烟给我,我拒绝了。这地方很偏,我们站在一幢烂尾楼的门洞里,对面却像个高档小区,三层高的房子造型奇特。亮灯的窗口不多,最多四成吧。风里有淡淡的苦味。

“那天晚上,就在那里。”他伸手指了指。那地方靠左,很黑,灯光难以抵达。一条硬邦邦的人行道,略高出地面。黢黑的沿街铺面还是新的。连条狗都没有。

我没说话。

“他10点下班。”他说。

“哪个他?”我说。

“单人旁的他。”

“哦,”我说,“她呢?”

“6点就回来了。”

我半天没吭声。他说,真该叫上小孙小蒋。我朝黑暗中啐了一口,说你想干出人命吗?他不再说话。

“给我一支烟。”我说。

他递给我,给我点上。打火机把他光秃秃的大脑门儿照得微暗发亮。伤疤似乎全好了。他丑得像恐龙。

我们聊起当年海埂五号场的那场生死大战。也许是我开的头。我觉得应该是我开的头。

“你一气进3个,又被追回3个。下半场他们4:3反超了。最后时刻还是你杀手李一锤定音。4:4,那叫一个荡气回肠。”

我忽然有些激动,使劲把烟蒂扔出去了。

“最后,最后点球大战——”

“你扑出两个。”

“3个。扑了3个。”

“3个?”

“3个!”他有点急了,“10号,19号,27号,3个。我记得清清楚楚。”

“对对,我们罚丢两个。”

“第一个低平球,我没动就扑出去了。第二个打左路,我赌了一把,也扑出去了。第三个运气好,狗日的也打左路,半高球,我鱼跃出去,指头刚碰到,直接推立柱上。”

“我们疯狂扑向你,把你狠狠压在下面。”

“是啊是啊,小蒋的臭口水流我一脸。”

“我还记得那天早上海埂的泥巴味,草味,露水味,桉树味。”

是的,我们都记得。哪忘得了?我们哈哈大笑。四周很黑。只有小区门岗透出灯光。里面没人。惠恩的经典大战哪,10年了,差不多整10年了。我们点球击败对手跻身都市周末擂台赛四强。那场球,堪比诺坎普奇迹。

“你没想过输?”他说。

我摇头。

“我知道,你一定能扳回来。”

我咧开嘴巴笑了。

“你扑点球的时候真酷啊。”

“我没压力。没任何压力。”

“我头一个上去罚的。我也没压力。我们能赢。”

“对,我知道我能扑出去。不是两个就是三个。”

“最后一个,你扑出的最后一个,确定是27号?”

“27号。绝对27号。”

这时候,丁字路口走来一个男人。个子不算高,缩着肩膀,看起来挺结实,穿西装和皮鞋。脚步声咚咚直响。

我们看着他,一声不吭。

他经过我们,走进小区。当然没看见暗处的我们。彭翔的脚在水泥地上擦了擦,就像扑点的鱼跃之前。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某幢楼房某扇窗户的灯亮了。

我把他的大手松开了。攥得生疼。

“你是全昆明最牛的守门员。你永远是全昆明最牛的守门员。”

“是吗?”他嗓音忽然嘶哑,似乎哽咽了,又似乎没有。都是我的幻觉。我们从来没这么晚聚过,而且只有我们俩。

“周六来吗?”

他没吭声。

“周六是场硬仗啊。来吧兄弟。”

他终于说话了,“海埂,还是红塔?”

“红塔十号场。”

“再踢10年。”他说。

“好的,好。我陪你。”

我们盯着金色的灯光,很久没有说话。

“走吧?”

他摸了摸脑门儿上暗淡的疤。

“走。”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