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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影的《罗马》两生花 双城记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张中江  2019年11月20日09:28

在新作《罗马》里,作家虹影构建了一对互成镜像的城市——一座是她钟情的罗马,一座是家乡重庆。不同文化体系的两座城市,经由她的文字,产生了奇妙的联系,勾连起深层次的相通之处。

和虹影一样,书里的两位女孩都是出生在重庆南岸。有着相同文化基因的她们,虽然人生境遇迥异,最终都走到了罗马这座神奇的城市。

在这部小说里,虹影更希望写出80后90后,更年轻一代的重庆女孩内心想要什么。双线结构并行推进,现在时的罗马,与过去时的重庆,拼起了具有“钢铁般意志”的重庆女孩完整的心路历程。

《饥饿的女儿》中那种对现实的撕裂,在《罗马》里依然隐隐作痛。

走遍世界的虹影,透过罗马,再次将视线转回了出生之地。

北青艺评日前专访了虹影。采访当天,虹影亲自下厨,只几分钟就端上一盘美味的蛋饼。“因为饥饿,我知道怎样用最简单的方式,做出食物最美味的状态。我对食物的经验,就好像我对文字的经验,是天生的。”

谈罗马:它就像神秘的手指,让我看到另一种可能性

北青艺评:您和罗马的渊源很深,在谈这本新作《罗马》之前,想请您谈谈当年获罗马文学奖的情况。

虹影:这个奖每六年一次,涉及文学、医学、新闻等领域,出版界特别重视。很多评委读过我的《饥饿的女儿》。当时想把奖给它,但是已经过了时间,大家就很期待我的新作品。后来我写了《K-英国情人》。出版社告诉我,几乎是全票通过。他们想要颁给很特殊的文学作品。

北青艺评:这本书的体例也很有意思,小说后面是几篇散文,散文部分又很好地解释了创作缘起。还想请您谈谈,为什么如此钟情罗马这个城市?

虹影:我去了全世界很多城市,对城市的文化、历史背景特别感兴趣。比如伦敦,我最先被这座城市吸引,是因为简·奥斯汀、狄更斯、勃朗特姐妹、哈代……那么多人吸引我。不过虽然我也曾经漫步伦敦的很多街道,写过《k-英国情人》,但它并没有击中我,没有真正抓住我的心。我对罗马则是一直特别向往。我对它的神秘,对费里尼,对意大利电影非常感兴趣,几部我最喜欢的电影都跟罗马有关。但最关键的是在2005年,我去领罗马文学奖前后,它就像一个神秘的手指,扭转了我的写作和生活,让我看到另外一种可能性。罗马扮演了这么重要的一个角色,使我一步步发生了很大变化。

我就像一个真正的罗马人一样,对这座城市的兴趣胜过我去过的其他国家的城市,伦敦、哥本哈根、纽约、布拉格……也包括我的家乡重庆。在我的生命当中,它就代表另外一个空间,意义完全不一样。

北青艺评:您提到重庆的城市气质是阴性的,罗马是阳性的。这两个城市肯定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是您书里感觉更多写了两座城市文化相通的地方,比如像传统中国人一样,罗马人也是喜欢一家人住在一起。当地人的生活场景,还有哪些比较触动您?

虹影:意大利是男人带孩子,平时把孩子推到街上,在广场上聊天。这让我觉得意大利男人真有意思,在家都听女人的。

还有意大利人讲话也经常有脏字,重庆人也是这样。两个城市的人讲话语速都比较快,像一群鸟在吵架,声音特别大。他们到医院看病也会走后门,跟我们七十年代的时候很像。

当然不同的地方也很多,他们为人做事还是比较规范。比如意大利很早开始垃圾分类,我在那里的时候特别高兴。他们不仅让你分类,还有摄像头,如果扔得不对,会被检查到。

北青艺评:您的作品里多次提到意大利导演费里尼和他的作品,您对意大利电影的兴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虹影: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外传进来开始,就对意大利电影感兴趣。那个时候有些高干或者家里有海外工作的人会带进来,大家看得都很激动。那个时候开始知道一些经典的外国片。自己看得最多的时候,是从1991年到英国之后。我是从吸血鬼电影开始,对西方电影补课,也到资料馆图书馆去看,欧洲的美国的,新浪潮的,一批批看。我有个习惯,不光看电影还做笔记,看完好像上了一个电影学院的课程。

那时候就觉得意大利电影非常有意思,《偷自行车的人》我看了不下十遍。我就想,怎么有这样生活跟我贴近的,那个穷啊那个可怜。

费里尼有意思的是,他是最早涉及到最底层的导演。而且他的音乐,都是一个人做的,故事也基本是他参与的。包括视觉上,我跟他比较贴近。现在我最喜欢的是《绝美之城》的那个导演,真正继承了费里尼的衣钵。

谈重庆:我想写城市的记忆,当年发生过的,现在还在发生

北青艺评:在这本书里您运用了双线并进的结构,在回忆部分还是能看到您对重庆的很多印象,想请问家乡重庆的经验对您写作的持续性影响。

虹影:在《饥饿的女儿》之后,2009年,我母亲去世,我写了《好儿女花》,也是写重庆经验的。《罗马》里涉及重庆的回忆部分,跟我本人的经历关系不是特别大。只是我对整个城市的记忆,放射到80后90后这代人的成长中去。

重庆是一个很奇怪的城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包括抗战时代留下的防空洞,现在也还有。电影《火锅英雄》里还使用了。还有很多废弃的防空洞,当地孩子成长造成的阴影和恐惧,是每一代都没有削弱过的。现在很多孩子,比如我的侄儿侄女,走过南岸的防空洞,还是特别恐惧。

这些防空洞在重庆广大的地形里,是可以绕山而走的。这个洞通向那个洞。现在的孩子经过那里,还是会发生我小时候发生的事情,还是会发现女孩子失踪,也会在防空洞找到被强奸的。我想写的是一个城市的记忆。女孩子最弱也是最敏感的生长意识,我把它放置到燕燕和露露身上。甚至是她们知道的传说中的一个故事,或者听说的邻居女儿的故事。所以我故意没有指明这个女孩是谁。

北青艺评:书里不只一次提到重庆女人“钢铁般的意志”。想请您解释下为什么,另外您觉得自己是不是一个钢铁般意志的作家?

虹影:一个人为什么会有钢铁般的意志?是因为她身处的环境,才会使她锻炼成钢铁意志,不是天生的。如果她不这样,就会遭到伤害。实际上她是在保护自己。比如说燕燕和露露,她们都是在南岸那样的环境长大,她们可以成为一个小绵羊,一个小花瓶,或者妈妈爸爸的小棉袄这样的一个形象。你感觉到她们有钢铁般的意志或者重庆女孩子很强,但这不是她们真实的一面。她们内心就像长江一样,很温柔很温柔,对所有人都带有一种天然的信任、合作的姿态。但环境逼迫她知道,生存之道是自己踩出来的,不是靠别人。重庆女孩会打破一切规矩、传统、世俗,用自己的能力来创造她想要的世界。

我是不是这样具有钢铁意志的人?我想我是。但是就像刚才回答你一样,又不完全是。如果我是这样一个性格,那我肯定已经碰碎了。一个石头也会被碰碎的。我本来像水一样的,知道水滴石可以穿,我是有这样一个想法的人。

北青艺评:我们知道您最早是诗人,这本书里也提到当年重庆诗社的盛况。可以再给我们介绍一些吗?

虹影:最盛况的时候就是欢迎顾城、北岛到重庆、成都,人山人海。平时你说我是诗人,打个旗号就可以拉个队伍。重庆人的性格很适合写诗,很阴性、女性的气质。血液有要爆裂的那种状态,对一个诗人的形成是天然的土壤。那个时候你看年轻人五个里面有三个是诗人,年轻人几乎都是诗人,非常神奇。用诗歌解脱灵魂,我们都很怀念那个时期。

有一次在重庆,全国的诗人都来了,那次简直轰动,全部点着火把,一卡车一卡车地来人,点着火朗读,特别激情澎湃。

谈创作观念:我的世界观发生了变化

北青艺评:这部小说运用双线结构,在主线的两个女主人公上,燕燕的着墨似乎更多一些,露露的少一些,但是从整体阅读的感觉上两个主人公分量差不多。您在构思结构的时候是怎么考虑的?

虹影:这个书很早就写完了,真正改定是去年。

我最开始写露露的时候把她写得特别可怕,写到一半觉得不能这么写。你看到很多回忆的部分是关于露露的,关于养露露的叔叔,第一个跳河的是露露的爸爸。包括露露从小跟男孩子的经历,她很吸引男孩子。

我最关注的一个方面,就是女孩子的成长。写着写着我就开始喜欢露露了,才会把露露写得非常有意思。她本来是完全不幽默的人,但到后面很搞笑。她本来就是一门心思往前走,当她遇到一个人真正欣赏她的时候,这个人就变了。

北青艺评:您在谈到创作构思的时候也提到,这个结构有点想俄罗斯套娃。

虹影:一个套一个的故事,看起来是一段段的,其实都有联系,也可以重新翻出一朵花来。当我写到其中几个情节的时候就很激动,包括那些鸽子、动物、道具。包括王仑从开始上飞机就有一只鸽子,我写到最后的时候,鸽子又自己出现了,非常有意思。

北青艺评:确实有一些类似鸽子、灵婆、白袍人这样的元素反复出现,您是偏爱在作品中加入一些神秘元素吗?

虹影:一个原因是重庆那个城市。现在我的侄儿侄女,他们做什么都要算算黄道吉日。比如结婚、远行、上坟这种大事情,他们都要先查一查。重庆是巫文化的一个发源地,人们根深蒂固地相信这些。

意大利人也一样。比如我到意大利,罗马的猫很多,像我们那个镇,家里面比较讲究的门前都有一个塑料瓶装水。邻居就说你放了水,猫不会在你门前撒尿。这个非常神秘。

街上会有一些吉普赛人,做行为艺术的人。还有一些人就像白袍人,带有巫术的。他把手放到你的肩上,会感觉经脉仿佛打通了。

北青艺评:您有多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看这个小说的时候我也感觉镜头感很强。

虹影:有些读者也这么说,情节怎么那么像电影。

我说它确实像电影,但不完全是电影。因为我从小喜欢看电影,本来写小说就是有镜头感,就是像电影的视觉效果。娄烨就说你这个是现成的剧本啊,都不用改了(编者注:娄烨执导的《兰心大剧院》改编自虹影《上海之死》)。

在小说里,我就有意识地设置“戏中戏”这样的东西。因为生活就跟电影一样。不同的是,电影把生活发生的场面重新打乱、组合、编辑。

北青艺评:“父亲”的形象在这部小说里依然还是比较孱弱的。您曾经被认为是女权主义者,但是几年前您又说自己并不是。想请问您在这方面是怎么想的?

虹影:人家说我是的时候,我没有阻止。人家说我不是的时候,我也无所谓。人家怎样看,这个都不重要。对我自己来说,女权或者女性主义的东西,是评论者喜欢套上这样一个符号。我也曾经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天生的女权主义者,生下来就是。因为我什么都得靠自己,比任何一个男孩子成长都还艰难。渐渐地我发现不是那么简而化之,关于女权主义和男权中心主义,有很多的原因。我的书里面,《k—英国情人》是很女权主义的。那跟当年我自己身处的一些文化事件有关。那现在,我重新看待自己的文学历程,它有那么一个过程。我可以看见,可以分析。

为什么那个时候我坚定地认为我是女权主义的?为什么现在我不那么认定?是因为我整个的生活,还有整个世界观发生了变化。我认为女性在世界中身处的位置改变了。所以我不觉得极端的方式是解决男女之间冲突或那种紧张关系的钥匙。

北青艺评:刚才提到《k—英国情人》,那本书的一些关于两性的描写也引发了争议。您是否觉得男性作家和女性作家在这方面存在明显的差异?

虹影:这个差异非常明显,包括《金瓶梅》《肉蒲团》,都是男性中心主义的。相反,《素女经》、房中术是以女性快悦的角度来写的。用语言表达性,跟时代也是紧密联系的。张爱玲写到男人女人,都是残酷无情的。但是贾平凹,甚至苏童、毕飞宇、李洱,写得非常优美,但还是男性中心主义来写性。虽然我写了《k—英国情人》那样很女性视角、观念的作品,但对现在的我来说,性就是性,要写得美,写出人性的渴望、挣扎,而并不要以性别来划分。一个女人的不幸,不在于父亲或者某一个男人,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北青艺评:《罗马》这本书的首发式也很盛大,有很多明星助阵。演艺名人参加作家的新书活动,最近也有一些,但是评价不一。您是怎么看待这种形式的?

虹影:站台的演艺明星要跟一本书、一个作家贴才对。我这个正好是一个写罗马的小说,这些演员都是我接触过的,跟这个电影有关的。所以这个是搭的,他们跟我都是好朋友,所以没有任何问题。他们都读过我的书,甚至一两年前就读过,所以我认为是吻合的。我想,关键还是要有灵魂上的交流,而不是一个模式。如果做一个模式,那还不如直接打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