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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书《请为我喝彩》:如何理解一个阳光的作者和她拧巴的人物们

来源:《十月》 | 丛治辰  2019年11月19日08:47

孟小书喜欢写那些格格不入的人:《与青春无关的日子》里那个逃课谈恋爱却目睹男朋友斗殴致死的问题少女,《猴子文身》里那对彼此慰藉但终究幻灭的强奸者与被强奸者,《黄金时代》里那几个怀揣文学梦想然后在现实这块大石头上摔得七零八落的年轻人,《满月》里那些逃离了红尘都市沉醉在药物幻觉里苟延残喘的当代隐士们,《逃不出的幻世》里那位从北京“私奔”到苏州逃来逃去逃不出可憎命运的女孩儿……甚至《猴王》里那只错误闯入城市人家中的猖狂猕猴——她的那些人物(含猴)似乎总是身处一个错误的环境里,他们不是没有尝试挣脱出去,但似乎大多都不是特别成功。偶尔的成功案例,也被孟小书非常险恶地处理成了某种命运反讽,譬如她早期作品中我最喜欢的那篇《站住,那个逃跑的少年》。那里面有个厄立特里亚的男孩子,在长久而谨慎的准备之后,终于成功逃离了战乱与贫困交织的祖国,奔向他梦想中富饶的沃土埃塞俄比亚。尽管小说并没有直接描写少年偷渡的详细过程,但我们仿佛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翻过国境线时轻盈的一跃,然后“在埃塞俄比亚的土地上快乐地奔跑”,那真是孟小书那本中短篇小说集《满月》中难得可以用灿烂阳光作为背景的画面。只是快乐奔跑的少年并不知道,他原本可以安全而体面地被派去中国做留学生,然后像他的姐姐一样留在那里——他的父亲早已安排好了门路。孟小书对她的人物如此缺乏善意是令人惊讶的,因为以我的感觉,现实中的孟小书实在不像一个悲观颓废之人。她爽朗爱笑,能谈善饮,热衷自嘲,而且还迷恋于操练一些高强度高难度且颇具展示价值的外向型运动。这甚至影响了她的审美理念,在她看来,美女应该是全身肌肉的——很奇怪,我好像没跟她交流过有关帅哥的话题,倒是对何为美女进行过较为激烈的争论,这或许还可以看出孟小书是一个非常体贴朋友的人,有舍己为人的优良品质,尽管她的审美趣味实在很难让我苟同。——一个如此阳光、善意的运动爱好者,怎么会悲观颓废呢?

我是带着这样的疑惑读到《请为我喝彩》的,然后惊喜地发现这一次孟小书好像终于写了一个成功人士,尽管在小说一开篇,我们看到的依然是个可怜的姑娘。这个姑娘是《摩登天空》的编辑姚小瑶,在那个初春时节有霾的北京午后,姚小瑶的任务是催音乐圈里炙手可热的作词人和乐评人孙闯闯赶紧交上一篇乐评。考虑到孟小书本人就是一名文学期刊编辑,平日里一定也没少遭受约稿催稿之苦,这个开头便因此而似乎回荡着孟小书那勇于自嘲的哈哈大笑声。跟一稿难求的业内红人约稿当然不是愉快的体验,好在姚小瑶尽管牢骚满腹却并未因此痛恨甚至想要逃离自己的工作,从而避免了让自己成为孟小书笔下又一个格格不入的人物。恰恰相反,这是和孟小书此前塑造的人物气质迥异的另一种姑娘,她积极努力,知难而上,甚至跑到网上搜了下孙闯闯的照片,发现此人也没那么讨厌,符合自己百分之五十的择偶标准。眼看故事就要朝着“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套路滑落,但孟小书笔锋一转,挽狂澜于既倒,我们才赫然发现,原来那个拖欠稿债还理直气壮的孙闯闯,才是小说的主角。至此姚小瑶圆满地完成了她的助攻任务,让我们的孙闯闯还未正式出场便已金光闪闪霸气侧漏,堪称孟小书笔下人物社会地位之巅峰。可惜再一次,孟小书并没有打算放过他。在姚小瑶的电话里只以声音出现的孙闯闯因为冷漠而显得高傲,但其实他已然外强中干虚弱颓废,从那时起直到小说结尾,孙闯闯的气运一路下行,最终不仅不再处于镁光灯的光环笼罩之下,甚至几乎被所有人抛弃。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倒是姚小瑶。谁能料到,这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会成长得那么快,当她再次出现在小说里时,不仅不再吞吞吐吐,而且敢于强硬地提出修改意见;而在第三次出现时,她甚至先斩后奏地对孙闯闯的文字擅作手脚,还给孙闯闯配上了一位不知哪儿来的合作者。

姚小瑶当然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甚至连重要的配角都算不上。但孟小书偏偏选择从她来打开这篇小说,并且让她如隐线般在小说中几度浮现,或许是因为她其实非常具有代表性。小说当中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曾经是姚小瑶:费乐乐身边环绕着一票志同道合的朋友,日日聚会夜夜笙歌,因此被称为费主席,但他曾经是一个被家人认为自闭的孩子,被遗弃在北京这座陌生的城市,躲在网吧里一年多才找到自己施展才华的道路;冯煜在找到费乐乐,希望他加盟自己的工作室时,其实连启动资金都没有;那个把孙闯闯玩弄于鼓掌之中的邓科,曾经是千里迢迢来投奔孙闯闯的粉丝中不起眼的一个;而看似实力雄厚的张静兰,当初与费乐乐合作时不过是一个电影发行人员,曾为了省下一点海报设计费对费乐乐百般刁难……所有这些人,都曾经在这个城市的底层摸爬滚打,凭借着顽强的生命力一路向上,只有孙闯闯一个人和他们逆向而行,从人生顶点不断跌落。生活轨迹的变化,必然造成人际关系的重组,所以在面对何总与张静兰时,孙闯闯的气场绝不像在姚小瑶的电话里那样强大;而随着孙闯闯在音乐圈里江湖地位的失去,姚小瑶的态度逐渐从怯弱变得强硬也就不难理解,发誓不离不弃的斑马乐队当然会不告而别,虎落平阳的孙闯闯在冯煜和小芒面前不变得“随和、亲民、接地气儿”又能怎么办呢?不过在众人当中,带给孙闯闯最大创伤的想必还是费乐乐。最初,费乐乐是他的粉丝,是义无反顾冒着“酒驾”危险来陪他过生日的唯一挚友,最终却窃取了他的创意和作品,消失不见。还有什么比知己背叛更能给人以致命一击的呢?当初风光无限的孙闯闯,或许永远也不会预料到,自己身边那些逢迎的笑脸会这么容易就烟消云散了。孙闯闯的众叛亲离令人读来感到切肤痛楚,我因此不禁怀疑,在孟小书经常欢笑着的表情之下,是不是也常常担心,也许时过境迁,所有朋友也都会渐渐远去,快乐不过是人生的表象?思虑及此,简直让人忍不住大声喊话:小书啊,你放心,俺可不是那样人!

但或许唯有理解了这样的担心,我们才能理解一个看上去阳光善意的作者,为什么总会写出一些格格不入的人物,也才能理解《请为我喝彩》与孟小书其它作品的同与不同。门庭冷落向来用以说明际遇无常,友谊不过是一种隐喻,隐喻孙闯闯曾经的光环。而问题在于,孙闯闯何尝拥有过友谊?热闹不等于情意,而粉丝和朋友也有本质区别。粉丝对于偶像的崇拜,本来就建立在一种下对上的仰视当中,包含着阶层差异的因素,无论这一阶层差异是经济的还是精神的,都必然带有功利性。而理想意义上的友谊有如信仰,是不因外物变化而动摇的。就此而言,孙闯闯在小说中的友谊其实几乎都是幻觉;而与之相应,他的所谓成功也基本都是幻觉。和费乐乐们不同,孙闯闯并未经过和世界之间不堪回首的肉搏,便在职业生涯刚刚开始的时候就轻易获得成功,站到了食物链顶端。这诚然让他不必成为费乐乐、张静兰和邓科那样善于抓住机会而不择手段的人,却也让他失去了和世界真实接触和深度磨合的机会。因此他的成功、光鲜与快乐,都注定不能长久,或至少是不稳定的,而一定伴随某种隐患。小说开始时孙闯闯似乎是一个成功人士,是孟小书的人物里极少数没有和环境格格不入的人,但其实那只不过是因为他一直躲在轻易成功的幻觉里,从未和他的环境正面冲突。因此孙闯闯人生下行的转折,看似是因为他执意要贸然闯入一个陌生的领域,才在需要资本支撑和团队合作的电影工业生产体系中遭到迎面痛击,其实却并非如此——难道音乐界就不需要资本支撑和团队合作吗?难道音乐界就如此宽容能够忍受一个任性的所谓才子?孙闯闯的人生转折其实是从偶然的成功里必然地觉醒了:在被姚小瑶催稿的时候他已经发现自己江郎才尽力不能支,已经对所谓成功的生活感到厌倦,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让他决心投身电影的,既不是资本可能会带来的暴利或名声,也不是开创一个新事业的热情,而是对炎雅伦的缅怀。炎雅伦,这个同样因为跨界(尽管只是从幕后跨入台前)而失败而最终吸毒致死的女艺人,或许才是小说里唯一和孙闯闯拥有真正友谊的人。某种意义而言,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她的第一张专辑之所以让孙闯闯从漫不经心变得专注而赞赏,并不完全是因为多年前的恩情,而是她桀骜不驯而另类的气质的确击中了孙闯闯,让他真实地共鸣。而桀骜不驯、另类,正意味着对自我的坚持,以及和环境的格格不入。所以,炎雅伦评价孙闯闯和自己“都是那种自以为是、无比自恋、愚蠢和孤独的人”,就不能理解这两个人的世界来说,实在是准确无比。他们同样都被一种强烈的自我意识蛊惑着,同样不可抑制地想要从环境的桎梏或幻觉的欺骗中挣脱出去,不死不休。于是我们不得不长叹一声:孟小书终究还是又写了一个和环境格格不入的人物。只不过和此前的人物相比,孙闯闯(含炎雅伦)的层次更加丰富,甚至向我们说明了孟小书此前写作的秘密及意义。这个故事和这个人物残忍地告诉我们,孟小书此前那些灰暗的人物并不是虚构之物,而真实地存在于孟小书本人,乃至于我们每一个人那看似阳光善意的驱壳和平稳顺遂的生活之下。

如果仅仅是这样,《请为我喝彩》就没什么了不起。它似乎不过是为孟小书的“失败青年”书写增添了一个新的样本。但在我看来,这篇小说即便在细节上还有可商榷之处,也实在可以算是孟小书写作史上的一个突破。在小说结尾,孙闯闯已经和世界碰撞过了,他已经大致明白了世界是怎么回事,自己是怎么回事,而费乐乐们是怎么回事。但他既没有一丁点儿想要变成费乐乐们,对他们也毫无怨恨或愤怒,更没有像孟小书此前小说里那些人物一样悲观、颓废,甚至沉迷于致幻药品。他心平气和,继续坦然和真诚地面对这个世界,并且还有着充沛的创造力去思考未来。他比孟小书此前所塑造的任何一个人物都更自信,更有力量——他把他们全都唤醒和照亮了。我愿意相信,这个充满斗志阔步行走在北京大马路上的孙闯闯,才代表了阳光善意的孟小书本人。我因此也有充分的理由,去对孟小书未来的写作与思考满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