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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痛 吻你

来源:《美文》2019年10期 | 陈莉莉  2019年11月14日22:33

这一年的夏天好像分外燥热,原本适合避暑的西北小城没有往年的凉爽。很久不下雨,路边的树木看上去焦躁得不得了,鸟和蝉的影子都没有。车过处,浮尘在日影里上下翻飞。

公交车上的车载电视里,播放着一则活色生香的广告:画面上甜睡的妩媚女子含笑睁开双眼后,轻松起身推开窗户,窗外一片艳阳,她如释重负地含笑深呼吸。画外音是甜得发腻的女声:“某某丽人医院,无痛人流,十五分钟轻轻松松解除烦恼……”

大人们表情木然地盯着这电视画面,孩子们眨动着好奇的双眼。我如芒在背,有一种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涌上喉头,仓皇提前下车。站在酷热的街头,叹一口气,茫然四顾,阳光刺目,满眼金星,看不到出租车。等下一辆公交车来,还得上去——步行回家也不算远,可此刻的我仿佛经过了长途跋涉,没有一点力气。

这个月,我的例假没有如期来临。我不断地查看自己的身体,极力寻觅例假前兆,每个细微的变化都让我惴惴不安,一会绝望一会忧伤——我的身体不是干涸了就是在储备鲜血孕育麻烦。也就在这几天,报纸上、广播里,甚至街头的广告牌上、公交车和出租车座椅的护套上,“无痛人流”的广告仿佛集体商量好了似的,扑面而来,将我围剿得无法脱身。这一切好像在宣告,这个城市的人们除了怀孕和堕胎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更像是在鼓励,人流是件很无所谓的事情,不要担心你的身体会“中彩”!

怎么做到安全避孕,似乎是神秘而不可告人的,相关的宣传很少见到。如何解决意外怀孕的广告却铺天盖地,还有那存在了数十年的关于“结扎”、关于“只生一个好”的宣传标语,好像堕胎比避孕要高雅、要上得了台面。看到或想到这些,我内心即刻被激怒,有个困兽想冲出来,要将那些声音掐死、画面泼墨,把那些广告牌掀翻……,仅这样暗自思量着,我的汗水就一层层地从头皮上渗出了发根。

卵子的酝酿,使女人轮流处于流血和妊娠之中,流血和疼痛成为健康女性的常态。一个身体正常的女人,似乎一生都要被肉体的疼痛所威胁。

我打电话给在医院工作的女友玲子,问她,医学已经发达到人流可以做到无痛了吗?是怎么做到的?她马上反问我:“你又怀孕了?”我唉声叹气,说,还不能确定。她简明扼要地告诉我,无痛就是局部麻醉,但术后还会感到痛,而且那种麻醉状况下,医生的操作难免粗暴,很可能伤了子宫及附件。我愣愣地听着,玲子接着说,像咱们不打算再生孩子了,无痛人流是个不错的选择,否则,还是不要选择无痛手术。

我好像看到过相关的消息:有不少女子做过人工流产,之后想要生育,却往往不能如愿受孕。玲子见我沉吟不语,问我,你是不是没有采取安全的避孕措施,怎么那么不小心,你忘了你上次做人流受了多少罪啊?

如果忘记了,我就不会如惊弓之鸟般,一旦例假推迟就如此惶恐。

那还是儿子两岁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又一次怀孕了,我十分不解:我们一直避孕,为什么还会怀孕?以我仅有的那点避孕知识,我不知道其实所有的避孕措施,都存在着风险。

如外国人感叹的那样,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我们的“国策”深入人心,妈妈们一旦意外怀上第二胎,第一反应就是去医院做人工流产,她们麻木、迟钝,好像没有感情,不会心痛,不会眷恋,既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也意识不到她们腹中的是一个小生命,不以为堕胎是不人道的、是在杀生。

其实,那些外国人说的还不够全面,不止是作为母亲的女人自己,女人的丈夫、女人的家人,首先想到的均是生存问题,而不是尽享天伦之乐——那个时候,超生的夫妻要被开除公职,罚款罚到倾家荡产,很可能从此就走上了另外一种人生。我们根本没有考虑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在确诊后做掉它。

妇产科人满为患,各色女子坐满了过道的椅子。无论美丑高矮胖瘦时髦土气年轻或中年,都满脸忧戚,眼含羞怯,沉默不语,像准备牺牲的羔羊。我揣测她们和我一样,在后悔、在起誓,在想着要和肌肤相亲、男欢女爱永诀。一个看上去分外年少的女子,伏在同样年轻的男子肩头无声流泪。我的手握在丈夫手里,两个人都一言不发。诊室隔壁的手术室门帘被慢慢掀开,踉踉跄跄走出来的女子面如土色满脸是泪,没有看到陪伴她的人。

轮到我了,丈夫用力握握我的手,将我推进诊室去。医生漠然地询问了两句我的情况,说可以选择药物流产,痛苦小。两年前生儿子的过程让我吓破了胆,如果可以不上妇产科那张诊疗床,不摆出那个别扭又难堪的姿势让冰冷的器械侵入我温暖的身体,只是吃药就能将胚胎排出母腹,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吃药。

药吃下去一会,我意识到自己轻敌了。我很快开始恶心、头晕目眩,浑身发软,一阵阵控制不住的呕吐横冲直撞到喉头,我跌跌撞撞地扑到水池跟前。呕吐伴随着小腹绞痛,那个时间也许就几分钟,也许十多分钟,感觉人好像要失去意识了,天旋地转中,我已经不知道我是谁、在哪里了……

终于,风暴渐息。我喘息未定,脸上是鼻涕眼泪和汗珠,狼狈至极。从卫生间出来,我没有力气再多走一步,丈夫将血肉模糊的胚胎拿去给医生看,医生看了一眼就断定:好了,没事了。

就这样终止了一个生命,听起来多容易!回家的路上,丈夫和我都没有说一句话。说不上是来自身体还是来自哪里的蚀骨伤痛紧裹着我,我一直在流泪。后来丈夫告诉我,看到胚胎,那凝结的血块,像未及绽放就黯然萎谢的花蕾,他有一瞬的心如刀绞。

按惯例,休养十天半个月,坐个“小月子”这件事就过去了。奇怪的是,半个月后,我还在不断出血,随着每一个时刻的艰难向前,出血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我和丈夫害怕了,鼓起勇气到医院复诊,B超得出的结论是:胚胎没有排除干净,必须打催产素继续排。那个医生批评我们说:生过孩子不久的人,子宫根本不适合药物流产,怎么会选择药物流产呢?!

那一刻,我死的心都有了。可我不能回头再去找那个给我安排药物流产的医生兴师问罪。我没有余力去跟他们计较,只有自己承担判断和选择失误的恶果。

这并不是结束。催产素注射了五天,我几乎天天都处在大出血的状态。真难以相信一个人的体内有那么多血,我暗自计量,自己那不过百斤的矮小瘦弱身体,流出的血如果用瓶瓶罐罐来盛的话,可以摆满我的卧室。我越来越面无人色,感到自己的生命正随着汹涌而逝的血液一点点变冷、变轻。丈夫背我下楼,再去医院,遇到第三个医生:清宫!必须清宫!马上清宫!她责骂我为什么初诊时不采用手术,这个样子来来回回折腾是想死吗?!于是,在绕了一大圈,受尽折磨几无人形的情况下,我还是躺上了妇产科那张诊疗床。

那是世界上最邪恶最怪异的床,呈V字型,上半部的宽窄长短仅仅能放下后背。人躺上去,双足挂在马鞍形的脚蹬里,以腰部为支点,身体的膝盖以上随着床型也呈V字,双腿悬空屈膝打开,下面是垃圾桶。把这样的诊疗器具称之为床,还不如称之为刑具更贴切。

在瑟瑟发抖中接受万剑穿体的手术,身体已经僵硬,大脑却十分清醒。冷汗涔涔,身体深处的血,和眼里的泪,与头发根部的冷汗一起流淌。给我清宫的医生还算温和,她觉得我的忍耐力太差,讲了一个惊悚的故事鼓励我:有一个女人,无论采取什么措施都不能达到避孕的目的,一年之内她怀孕四次。四次人工流产后,她已经人鬼不像,哭着求丈夫离婚……。医生言简意赅地总结道,谁让咱们是女人呢?!像你这样的,根本不算什么。

例假还没有像我急切盼望的那样光临,回忆十多年前的往事,身体重温了做人流带来的那种疼痛,像是回到了当年,亲眼目睹那时还年轻的自己如何一次次被摧残。我在崩溃的边缘一会默默流泪一会乱发脾气,怒骂丈夫说话不算数,为什么不能跟我只做精神和情感上的夫妻。他一定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吧:爱一个人,怎么可能绕开肉体!

记得那年去医院看望刚做妈妈的女友妍,我视她为英雄,拥抱和祝贺她。妍面露悲戚说,可惜是个女儿。看着鲜活的小生命,我内心充盈着感动和喜悦:女儿多好啊,有一个酷肖自己的女儿,是多么美妙,而且,女儿最和父母贴心。我告诉妍,我是多么强烈地想有一个女儿,想给儿子生个妹妹,可惜啊,“国策”不给我这个机会。

妍摇头。她绝不重男轻女,甚至更喜欢女儿,她愿意为这个小公主献出一切,可她真的宁愿自己的孩子是个男孩——她不能想象自己怀孕和生产所受的这些痛苦,她的孩子将来也要承受。剖腹,或者侧切,或者自己撕裂,这些不算什么,她住院那天有个年轻的产妇,生下死胎后,子宫也被摘除,而她的丈夫,是独生子。妍说,男人无论如何也不能体会女人身体所遭受的苦楚,哪怕那个男人多么爱你,也不可能体会其万分之一。

想起女星奥黛丽•赫本,在事业的上升期怀孕,第一次流产,赫本痛苦万分;第二次,生下来孩子就是死的,心碎的赫本,体重降到了三十多公斤;第三次终于生下儿子肖恩,她的心伤似可愈合,孰料第四次又是流产。全世界爱慕她的男人啊,有谁能理解她身体上和心理上的痛苦?

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夜,我在经历了9个小时的阵痛后,孩子还是生不出来。先一天,羊水已经破了。医生和实习医生,再三将手和仪器伸入我的体内检查,之后,给我注射了催产素,企图促使腹中的小生命尽快来到人世。我拖着硕大的肚子,像个失去意识的傻子似的任她们摆布。花蕾般娇嫩美好的女人的身体,在那些被医疗的时刻,赤裸着摊开在众人目光下,和任人宰割的其它动物,毫无二致,疼痛,且毫无尊严。女人,女人的所谓“玉体”,与月光和星子下的玫瑰、温柔誓言、两情缱绻,恩爱缠绵……,是那么遥远。

催产素发挥药效,宫缩引起的阵痛一阵紧似一阵。我就像被淘气而残忍的小孩子用火柴棍逗弄的毛毛虫,随着每一次阵痛来袭不由自主地蜷起身子,抽搐、痉挛,疼痛的潮汐一时猛涨一时陡退,嘴巴控制不住地发出呻吟。鼻子上插着氧气管,我大口喘气却又觉得呼吸困难,氧气管被我在挣扎中甩到了一边。守护在旁边的婆婆不停地掉眼泪,我没有力气挤出一丝笑容和几个字词安慰她。

煎熬了七八个小时,医生说该是生的时候了。进入产房,我头痛欲裂,浑身冒汗,宫缩越来越紧密,神智越来越迷乱。那一瞬,我想到了:逃!我要死了!我要赶快卸下这个大肚子离开这里!我要离开产房离开医院!

门外医护人员一直在说说笑笑,那忽高忽低的闲聊声,有如鬼魅般邪恶,一阵阵向我沉沉的大脑袭来,我感觉脑袋和肚子一样沉重。我往四周瞅着,想找到一条路逃跑。产房里只有一个护士在气定神闲地等医生。我在紧张迷乱的思考中还是清晰地意识到了,即使逃出医院,我这个大肚子还是摆脱不掉啊,我感到了绝望。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终于进来了,我被扶上诊断床,医生一直在喊用力!用力!我已经拼尽全力了呀,医生还在扯着嘶哑的嗓子粗暴地骂我,“谁让你结婚啦,谁让你要孩子啦,这会知道疼啦……”,她怨我不会生、不会使劲——我是第一次生孩子啊,没有人也没有教科书教过我啊,产前有过那么一次培训,完全是计生部门的人在走过场啊。爱情、婚姻、生命,那些被我们看作神圣的,此刻已被疼痛冲撞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我这个正在生产的女人,在那个帮助我生产的女医生眼里,根本无须尊重,无须耐心指导,更不要奢谈爱心。我在挣扎中喃喃道:“我不行了,我不行了……”丈夫握着我的手,他的眼泪和汗水像豆子一样砸到我脸上,又招来医生的痛骂:“真没用!你们两口子怎么都这么没用!”一番番汗如雨下拼力挣扎后,孩子还是没有生出来。医生赌气说,你就憋着吧,憋够了再说。过了一会,好像是测了胎心还是什么别的数据,医生惊叫起来,危险!赶紧准备手术!

从产房到手术室,要经过一个天桥。在无法停止的宫缩的间隙,我疲惫地睁开眼睛。深蓝色的浩瀚夜空,有一颗星星特别明亮。那一瞬间,我很冷静地想到,这可能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一颗星星了。即使如此,也赶紧结束吧。至今,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颗星星,记得自己那一刻的想法。

本已经进入产道的儿子被剖腹取出,他不过才6斤3两,原不该难以顺产。我,昏迷了一夜。

我的体力和神智稍有恢复,开始操心儿子。丈夫说:“他把你折磨得那么辛苦,我看都不想看他一眼。”他又说,原来“在痛苦中分娩”是这么可怕,以后我再也不碰你了。

相传,这家医院的新生儿科,就是做妇产科的生意的。他们说我儿子出生过程过于艰险,必须对他隔离监护治疗,不许家属探视。

产后第三天,我的奶水下来了。因为儿子被隔离监护,不能哺乳,乳房慢慢地像石头一般结实,坚硬而结实。那是一种没有亲眼目睹就难以想象和相信的现象,乳房就是两块坚硬而温热的石头。医生吩咐必须将奶水吸出来,否则会得乳腺炎甚至乳腺癌。先是用常规的吸奶器,太小太慢,而后用那种像自行车打气筒一般的吸奶器——那是在妇产科可以见到的另一种刑具。每吸一下,都钻心一般疼痛。等石头般坚硬的乳房通过吸奶器变得软一些后,再用手挤。吸奶器在我的乳房上工作,我疼得说不出话来,又羞又恼,咬着嘴唇泪流不止。婆婆一边操作着吸奶器一边啜泣。

我那饱满如两只白鸽的乳房,在儿子初来人世的第一个星期,没有哺育他,却饱经了吸奶器的酷刑。加上剖腹产刀口感染,产后原本就虚弱的身体,越发的溃散了。昏睡中我听到丈夫在问婆婆,女人生孩子都这样难吗,我看别人家好像都好好的。婆婆说,女人啊,一辈子受不完的罪,人生人,吓死人,女人临盆,就是缸沿上跑马,你们男人不懂。她的口气,听不出是在跟儿子说话。婆婆自觉不自觉地把她和我归为一类,把她的儿子归为了另一类。我想起,丈夫是婆婆的长子,但却是婆婆的第三个孩子,前两个,都在出生的同时夭折了。

我用尽所有的力气,迎来我在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儿子。看着他无邪的笑脸,我幸福得直叹气,感觉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自己的满足感,都不足以赞美他一分一毫。只是,对那个过程,我依然心有余悸。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不要说医院,就是那家妇儿医院所在的那条街道,对我来说都像是鬼门关。哪怕是偶尔经过那里,我都会条件反射般双拳紧握、浑身颤抖。

生育,使我的身体留下了不少后遗症,却神奇地治愈了我自初潮以来从未间断的痛经。而节育环,这个放置在我体内的异物,让我的例假周期短到只有二十天。我知道我的卵子流失得过快,如此下去我将过早进入老年。生育和流产之后,医院妇产科对我等同于地狱,我不愿意寻医问药调理我的月事,宁肯自生自灭,早早迎来我的更年期。只是这一次,快一个月了,我不知道我体内的那只梨子想生发什么。

白天忙于工作和家务,偶尔还会忘记自己身体的异样。夜里,一切都安静下来,沉入深深的黑暗,我的大脑即刻兴奋起来,思绪只在一个问题上打转——例假怎么还不来?!我仔细谛听、感受,想找到一点例假即将来临的蛛丝马迹。我好像捕捉到了,又好像没有那种熟悉的预感,越想越有一种末日将来的无措,辗转反侧中,汗水一遍遍冒出来,洇湿了凉席,我到天亮还未合一眼。

然而,那个清晨,就在我即将崩溃的那个清晨,我在昏昏沉沉中发现:例假终于来了,而且来势凶猛,我还没有来得及庆幸,就被这凶猛吓住了:我的身体像没有封口的血库,源源不断地流血,让我惊惧地想到那年做人流的惨痛经历。五天过去,流血越来越严重,而我无法截流或包扎那个出血的伤口。我身心疲惫,满脸病象。我看着自己像摔破了似的止不住地流血,怀着一丝丝侥幸祈祷快点结束,一切平安。没有神听到我的祈祷,没有神同情我。又捱过三天,我给玲子打电话——我常常把玲子这个护士当成全能医生。她听了我的陈述,叫我不要怕,赶紧去医院,说今天妇产科当班的主治医生是她的朋友。我没有勇气去,我需要一个思想准备的过程,我说我想再等等看。丈夫深深了解我的软弱,他不由分说拽着我去了医院。

玲子的那位医生朋友,并没有特别关照我或者减免那些看病的程序,先让我做检查,人工的、仪器的。检查完,伸入我体内的戴了手套的手和机械,都不可避免地沾满了血。诊断结果是子宫内膜增生,即刻手术。

有轰鸣的雷声在我头顶滚过……

我怕的不是死,而是那种唤醒我肉体意识的疼痛。那痛会完全压过我的理智,使我不再淡定从容充满力量。我怯怯地问医生,可不可以吃药止血,我不想做手术。医生面无表情地说,一直流血身体会很快亏溃,必须即刻做手术;而且,还要对手术中诊刮出的子宫内膜进行化验,要考虑到最坏的情况。

我感到我又一次成了待宰的羔羊,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硬着头皮闭着眼睛受刑。我根本无力去想,医生所说的最坏情况,可能会是什么。

丈夫再三安慰鼓励,我踅进了手术室。我怀着最后的希冀,问做手术的医生会不会很疼,我求她轻一些,我的体质对疼痛很敏感。医生说,要用仪器把增厚的子宫壁一下一下刮薄,肯定痛,但生过孩子的女人都受得了。

医生不断叫我放松身体,可我一直在发抖,高高架起的双腿在哆哆嗦嗦打摆子。要做子宫内膜增生的手术,首先得去掉体内的节育环。而那个异物,已经和我的血肉成为一体,分离困难。我浑身发冷,额头冒汗,感到自己身体里最柔软最脆弱的那个地方,在被锐利的狼牙撕扯、啮咬,痛不可忍。我听到了器械的碰撞声和我的牙齿不停相碰的咯噔声。我哭求医生:把环去掉就算了,我不做内膜的什么手术了,我不做了!

紧张和疼痛中汗水和泪水顺着脸庞流到了耳蜗,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完全裂开,碎成一片一片,逐渐堕入了无限的深渊,我终于晕了过去……

我的昏迷是个意外。医生说,还没有见过在这么小这么常规的手术中晕过去的病人,看来你对疼痛真的太敏感了。

几天后,化验结果出来,还好,没有什么更令人担心的最坏状况。我不禁想:也许,我不用做那个手术,也许我会自己好起来的,也许我只是需要吃点药,也许我被过度医疗了。那种痛,好像又在体内复活了,我赶紧用意志制止了纷繁的思绪。

玲子安慰我,月经不调、乳腺增生、妇科炎症、卵巢囊肿、子宫内膜增生或异位,这些太过日常和普遍的妇科病,治疗了就过去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在肿瘤内科见过的病人太多,而大多,都是不可救治的,包括乳腺癌、卵巢癌、宫颈癌。那些被切掉乳房或摘除了子宫和卵巢的女人,也得活下去啊。往往,人到了那个时候,求生欲会使他们甘愿忍受一切疼痛,那些比人流、生育、妇科疾病严重百倍千倍的疼痛。玲子还说,他们肿瘤内科的医生经常议论,如果女人顺应自然,多生几个孩子的话,也许就不会得这些病了,想想看,我们的祖母辈和母辈,是不是比我们这代女人健康得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无力去思考,去翻检历史上的女人,那些生过很多孩子的女人,是不是比我们健康。

子宫,作为盛纳爱情的宫殿、孕育生命的温床,是多么应该得到赞美和祝福的人体器官。还有最具女性美的乳房,那么珍贵,美好,用玫瑰、月光,星子,一切美妙的形象来比喻夸赞它们都不过分。女人以生命之血培育呵护它们,用它们表达爱,以它们为骄傲。这曾仙境一般曼妙神奇的,不知道受了哪方魔邪的蛊惑,时不时就想要女人的命。而失去了子宫和乳房,女人还能觉得自己是女人吗?男人还会认为女人是女人吗?我听到不少女人谈及这个话题时说过:宁愿失去生命,也不要被切掉器官或化疗得面目全非,完好如初地早日离开胜过长久地苟延残喘。好像女人面对死亡的勇气,要远远大于病痛带来的恐惧。

子宫内膜诊刮术后在家卧床休息,女友芳来探望我。她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了我半天,突然叹口气说,我有多羡慕你,你知道吗?我也想像你一样,意外怀孕、做人流,或者生孩子,痛得死去活来,我很乐意那样,多少痛苦我都不怕。

芳的丈夫和前妻有个孩子,对芳能否生育并不介意,不大配合芳为了顺利受孕而展开的寻医问药。可芳这样的传统女人,父母已逝,没有孩子,她在这个世界毫无情感寄托,她认为没有孩子的人生是残缺的,没有孩子自己就不是完整的女人。芳以她对男人的了解断定,没有共同孩子的夫妻关系,是最靠不住的,她迟早会成为孤家寡人。她说,只要老天给她一个孩子,(她喃喃道,哪怕,哪怕那个孩子并不那么完美、健康……)那么就是把她的子宫、乳房都拿去,她也愿意。可是,她的子宫寸草不生,她的乳房成了装点身材的饰品,她恨她这废物一般的身体。她说,她非常羡慕那些被男人一碰身子就能怀孕的女人,她仇视那些不肯为自己的孩子奉献乳汁的自私女人……

芳的胸怀里积蓄了太多对新生命的热情,压抑着太多的爱,需要一个只属于她的孩子来承载。我一直纠结在女性特有的身体器官和功能给自己带来的痛楚里,巨大的恐惧和难堪一直存留在我的灵与肉里。我几乎没有想过,因为不能如愿怀孕而踏上漫漫求医路,身心倍受煎熬的女人,对那些意外怀孕选择流产的女人,是充满嫉妒的。因为不能成为母亲,她们对那些有儿女的女人,是充满嫉妒的。她们的心,比我的身体更疼。

毛姆的《作家笔记》里有一段,记述他和一伙人观摩一场剖腹产手术,当时那种手术鲜有成功的例子——那个孕妇一直无法自然受孕,已经流产两次,这次怀孕,即使明白很危险,她仍然甘之如饴,而她的丈夫也很想要这个孩子。手术成功了,孩子取出母腹时医生脸上乐开了花。第二天,毛姆却被告知,那个产妇当天晚上就死了——“这让我无比震惊,我皱紧眉头,生怕自己会哭出来。这有点傻,我又不认识她,只看过她躺在手术台上,我想感动我的是她强烈的情感,她是医院里一个普普通通的病人,无比渴望要生一个孩子,甘愿冒着可怕的危险;她不得不死去,这似乎太残酷了,残酷得可怕。”

在芳敞开心扉诉说的时候,我想起了毛姆这段记录,想到了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形象——铁钉从掌心穿过,身体被坦露在十字架上,他的脸安静祥和,仿佛他肉体上的痛苦变成了精神上的救赎。跪着祷告的人们,深情地凝望着他,感觉不到他的痛楚,甚至没有看到那加在他身上的酷刑,反倒向他寻求精神的指引……

从医学上来说,肉体上的痛,是对潜在危险的警告,也是一种迂回曲折的拯救。生物学家也说,生物最应该感谢的是痛的感觉,没有痛,就没有生命的进展,人类也是以痛苦的方式成长的。另一方面,只有人类或较高等的生物才有着各式各样心灵上的痛,这种痛,几乎是任何医生(包括心理医生、精神导师)、任何医疗设备,都很难解除的,唯一的救世主,或许只有,岁月?

我抱紧芳的双肩,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发《美文》2019年10期)

作者简介

陈莉莉,70后,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英语班学员、第33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发表文学作品多篇(首),著有散文集《空月子》等,多篇作品获奖或入选有关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