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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机玻璃筷子

来源:中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郑彦英  2019年11月15日06:00

爷爷不止一次地给我叙述1953年农历五月十六日下午4点左右他的眼泪。他走亲戚回来,火热的太阳晒得他的头皮像在油锅里炸了一样,路上的尘土又扑了他一脸一身,他急不可耐地踏进家门;他知道奶奶会立即慌慌地迎上去,先是接住他提的点心匣子,然后再拿起长把儿布摔子,弹去他一身的尘土,再端来一盆水,让他洗脸;当他洗完脸的时候,奶奶早把水烟袋准备好,他就坐在躺椅上,眯着眼舒心地抽个一两袋。但令他意外的是,奶奶没有出现在他眼前,却是我的父亲在院门内的椿树下迎住了他,19 岁的父亲其实还是个大孩子,他是爷爷唯一的儿子,是爷爷在40岁上才得的一个娃,自然是爷爷心头的肉疙瘩。他大咧开嘴对爷爷说:“生了,生了!”

爷爷立时张开了嘴,眼里放出光来,急慌慌问:“是个啥娃?”

“是个儿子。”

爷爷的眼泪就是在这个时候淌出来的,眼泪在他满脸的尘土上冲出两道沟,他提着点心匣子走到我父母居住的房子前。

由于母亲的生产,房门和窗户上,都挂上了遮拦眼目的帘子,爷爷站在帘子外面,听着里面的一声一响,当听到我的一声啼哭时,爷爷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情感,呜呜地哭出了声。

奶奶这才从屋里出来,本来是一脸的笑容,见到爷爷哭,她也哭了,哭着从爷爷手里接过点心匣子,哭着给爷爷弹打身上的土,哭着给爷爷倒了水,让爷爷洗脸,然后让爷爷抽水烟。

爷爷拿起水烟袋,却没有抽,奶奶给爷爷吹着了纸煤头,他还是不抽,他哽咽着对奶奶说:“咱,有长孙了。”

奶奶吸了一下鼻子:“嗯。有长孙了,还会有一群孙子。”

这时候我的父亲很自豪,他是爷爷奶奶惯着长大的,从小不让他干家里的活,所以他的眼里就没有活。按说爷爷长途跋涉进家后,他见面的第一个动作应是接过爷爷的点心匣子,但他没有接,也想不起给爷爷弹打身上的土,更不会给他打洗脸水。这时候我在母亲怀里哭,我父亲听着我的哭声,看着爷爷奶奶幸福的泪水,说:“我把娃抱出来,你看看。”

爷爷立马从凳子前站起来:“千万不敢!千万!娃刚刚生下来,不能迎住风。”

奶奶也添油加醋:“连这大日头都不敢见呢!刚生下的娃么,身上一动一个坑坑。”

19岁的父亲摸摸头,想了想,又说:“那你,给娃起个名字吧。”

爷爷一愣:“这倒是个正事。”他把水烟袋在手里颠来倒去,说:“这一两个月,我都在想着这事。我想了两个乳名字,一个是给小子娃的,一个是给女子娃的。咱得的是个小子,就用小子名,瓜娃。”说完看着父亲,征询父亲的意见。

爷爷送父亲上了学堂,小学毕业后,父亲写得一手好字,又打得一手好算盘。从此,爷爷就自豪地认为,父亲的见解是读书人的见解,必然高出乡里人一大截子。

“瓜娃?!”奶奶睁大眼看着爷爷,又慌慌地看着我的父亲,她有点担心。因为我家当时人丁弱,我父亲那辈,只是个单传,到我这一辈,必须兴旺,而兴旺的第一要素,就是让我先旺盛地活下来。在乡里,人们往往取最贱的名字给初生娃做乳名,以便成活,最盛行的名字是:孬蛋、狗剩、粪叉、担笼、尿盆等。我村东头那家的孩子,干脆以猪为名,弟兄三个,响亮地以大猪、二猪、三猪为名,所以活得硬邦邦的。

没想到我父亲立时赞扬。“好,瓜娃,好!”父亲兴奋地说,“这个瓜,一是大智若愚,听上去瓜瓜的,其实是能干成大事的名字,古人说的讷于言,就是这意思。二是乖,在咱陕西话里,瓜得很,就是乖和可爱!好,这乳名,好得很!”

父亲的肯定,给我爷爷幸福的心气里又增加了甜蜜的味道,爷爷把水烟袋端直,“扑”的一声吹着煤头,咕嘟咕嘟地抽起水烟来。

从这一天开始,爷爷坐在我家的门廊里,等待和接受着乡邻们的祝贺,人们必然要问新生儿的名字,爷爷便响亮地告诉乡邻:“瓜娃!叫个瓜娃!”

“谁起的名字?他爸么?”

“不,我起的。”

“你能做了读书人的主?”

“嘿嘿。”爷爷在这时候总是笑,然后笑着说,“我娃不但完全同意,赞扬的话,还说了一马车!”

我满月以后,能见风了,爷爷一回到家,就抱着我,到村子里转,到田野里转,不管我懂不懂,只管给我讲着我们秦川道上的人和事,我们家乡的风土人情。到了冬天,爷爷穿着他的羊皮大氅,一大早就起来,立在我家院子里,等着我醒来。我一醒,母亲就把我抱出屋子,递给爷爷,爷爷立即将我裹进大氅,走出院子,走向田野,边走边向我叙说着田野里的一草一木,还有田野里的鸡鸭鱼虫。所以,等到我会说话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许多事情,而我的老师,是我的爷爷。

我会走路的时候,爷爷还总是不让我走,而是将我架在他的脖子上,到处走着看着。这时候所说的,就有许多大人的事,就有生命和自然,有天灾人祸。

他说得最多的,是民国十八年。那一年陕西大饥,饿殍遍野,爷爷和我们村油坊家老三一同出发,拿着自己家里的织品和绣品,到终南山深山区,换得五斗救命的玉米,往山外背。那时是数九寒天,必经的一段无路的山坡上,是光滑的冰溜子,必须一脚一脚稳稳地走过去,而且不能停顿,否则就会滑下万丈深渊。爷爷在前面走着,油坊家老三在后面跟着,爷爷只听一声惨叫,油坊家老三掉下了深渊,爷爷浑身一麻,但连头也没敢回一下,依然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过了滑冰覆盖的山坡。爷爷给我说到这一段故事时每每唏嘘不已,最后总是说:“我不是个硬心人啦,我也想伸手救他呀,但是我连停都不敢停下来,我只要一停,我也就没有命了,我没命倒不要紧,你奶奶、你爸爸、你姑姑眼睁睁地在家里等着我背的粮食活命呢,我不回去,他们也得饿死!”说到这里,他总是摸着我的头,“那就没有你了……”

爷爷是个大个子,并且有一双大手和一双大脚,声音也很高很洪亮,说起话来,带着很强的共鸣音。这么一个强壮的男子汉,最怕的是春天,每每一过惊蛰,爷爷就开始骂虫子,说虫子咋不死在洞里,咋不被冰雪冻死,一醒来就祸害他的腿。

现在我知道,我爷爷的双腿患了静脉曲张,当然,他并不知道这个学术名字,他依着我们家乡人的叫法,把这病叫“连疮腿”。他说这是年轻时候落下的病,那时候村里要弄一个碾盘子,我们的大平原上根本见不到一块石头,必须到秦川北边的子午岭去用粮食换,爷爷就和我们村另外两个小伙子拉了一板车粮食,在严寒的冬天去了子午岭。

路途漫长,风餐露宿自不必说,路上必须经过一条叫作毛毛河的小河,去的时候小河的冰很厚,他们就从冰上面过去了,回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天开始暖和,冰薄了,而且,他们的车上,不再是去时拉的粮食,而是石头碾盘,重量大了许多。他们的车一上冰,冰就裂缝,这时候立即就挨着河岸,拽回来,还来得及,但是爷爷他们没有经验,高叫着:“跑过去!”三个小伙子英勇地冲向河面,河也就不到两丈宽,他们一冲,就到了河中间,但是冰已经不能承受这么大的重量,“哗啦”一声塌了,他们三个人,还有板车碾盘,全部落进水里。

我们家乡周围是没有小河的,他们哪儿经受过这样的场面呀!爷爷和另外两个小伙子掉进冰河的时候,一下子全懵了,出于本能,他们扑腾挣扎,好在水才刚刚没了膝盖,他们站直后,才不恐慌了,但是刺骨的水,一下子将他们冻得嗦嗦发抖。近处村庄的人们赶来了,大喊着让他们快上来,但他们没有一个人上去,在他们的眼里,这个叫作碾盘子的大石头,牵扯到一个村庄的期望,牵扯到各家各户的日子。他们以为这些人是想让他们上来,暖和以后再来河里捞,来回一百多里路,他们不愿意,所以就硬着往上拱石头碾盘子。渐渐地,他们不再觉得冷了,等到附近村里人拉来牛,让牛拉碾盘子的时候,他们走上河岸,腿已经麻木了,虽然他们依着附近村里人的指导,用力搓着冻腿,直到搓红,但是,病还是落下了,那两个小伙子在十年以内分别离开了人世,爷爷活了下来,却得了连疮腿。每到春天,先是觉得有虫子拱咬,接着开始溃烂,太阳最大的时候,他把双腿放到太阳地里晒,然后用滚烫的盐水擦洗伤口。

所以,在我的眼里,我爷爷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我的初小是在我们村上的,高小却跑到离我村五里外的天阁村去上,一周回来两回,背馍去学校。我每每回到家里,第一个呼唤的,必然是我的爷爷。

在学校里,我听说了一种治连疮腿的土方,就是将线麻根烧成灰,用棉花籽油一调,涂抹伤口。星期天回家,我找来麻根,烧成灰,又把棉花籽油烧热,两相一调,涂到爷爷的伤腿上。

爷爷眯着眼,很幸福的样子,让我抹。抹完后,我问爷爷:“咋样?”

爷爷温和地说:“好得很。”

我知道刚刚抹上不会有效果,爷爷说这话是宽我的心。

第二天早晨五点,我起床了,背上馍要走的时候,爷爷立在院门口,提起裤腿,对我说:“你看看,好多了,淌水的地方,已经收住了。”

我低头一看,果然有效,就对爷爷说:“我周三回来,再给你抹。人家说这药能顶十天,第十天还要再抹。”

为爷爷抹腿,是我最为开心的事。爷爷常常在亲属面前赞叹:“瓜娃是我的好孙子,我没有白疼我的瓜娃。”

六年级夏天放暑假的时候,我家自留地的玉米一人高了。天热而干,玉米叶子开始卷起来,再干旱几天,玉米叶子就会干了,一干就颗粒无收,而家里人的口粮,全部指望着自留地的玉米呢!

爷爷带着我和三个弟弟,跑到村北面的水渠边,等着上面放水。很快,全村的人都来了,一直等了两天两夜。

到了第三天晚上,全村的人都以为没有丝毫希望了,便有人回家,很快地,一个个都回家了。

我问爷爷:“咱回不?”爷爷却小声说:“等等。”

等得全村人都走光了,我也瞌睡得哈欠连连,爷爷才让我带着弟弟回家睡觉,他说他再等一会儿,兴许一会儿水就会来呢。

谁也没想到,半夜时分,渠里来了水,渠下游赵堡村的人跟着水头走,高兴地以为我们村没有人等水,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爷爷猫在背风的渠闸角落睡着了。水一来,那声音似乎是悄没声息的,但盼水的人睡得再死也能听见,爷爷一骨碌起来,打开水闸,把水放到通往我们村的小渠,然后飞跑着到了我家的自留地边,打开了给我家浇地的渠口,这才大声朝村庄呼喊:“来水了—来水了—”

梦中的村里人被爷爷唤醒了,飞跑着来浇地了。等到他们赶来的时候,我家的地已经浇完了,爷爷堵住水口,然后在自留地南边地势低的地方,看护着聚在地里半尺高的水。

天亮后,我和弟弟赶到地里,爷爷笑哈哈地蹲在地梁子上,指着还没渗下去的一指头高的积水,问我说:“瓜娃,你看那是啥?”

我笑着说:“爷你瞌睡了,那不明明是水嘛?”

爷爷摸摸我的头,慈祥地说:“瓜娃,那明明是白面。”

我恍然明白了爷爷的心,立即应和:“爷爷说得对,是白面!”

两天后,爷爷带着我和三个弟弟去锄玉米。

浇了水的玉米地,在大热天里很快会板结,然后裂开大口子,地里的墒很快就会被太阳从大口子里蒸发掉。所以天再热,我们也得去锄地,把湿着的地皮锄开,就不会裂口子,更不会蒸发走地里的墒。

离开农村几十年,我依然忘不了在玉米地里锄地的闷热和疲乏。我们弟兄四人,衣裳被汗溻透了,汗还不断地往外流,玉米叶子上的锯齿割着我们的脸和胳膊,割出一条条红印,汗浸上去,钻心地疼。锄了一个上午,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下午还得锄。中午在家里吃饭时,爷爷对我鼓劲儿说:“就这一个下午,咬着牙过去,咱地里的墒就保住咧。”

我看看父亲,父亲正在打着算盘,嘴里念念有词,根本不管我们的谈话。爷爷知道我的心思,疼爱地摸摸我的头,说:“你爸忙着村里的大事呢,咱不管他。”

很久以后,我才悟出了爷爷的心。爷爷就爸爸一个儿子,从小没有让他儿子干过重活,他舍不得,他宁愿自己干,也不使儿子,我跟爷爷亲,看着爷爷干,就跟着去干,弟弟们就跟着我,渐渐地,我们家就形成了这样一个劳动结构:爷爷、我、弟弟,干了家里的所有重活;奶奶和妈妈,干了家里所有的轻活;爸爸垂着手当着村里的领导,当然也当着家里的领导。下一章,我会用大篇幅,写我的爸爸。

就在这天下午,我锄玉米锄出了大事。

天太热了,玉米地里太闷了,不断地擦汗擦得我烦,汗流到眼里,我也不擦,就闭着眼往前锄,眼里的汗实在太多的时候,我才抬胳膊去擦,擦完了一弯腰,玉米叶上的毛毛锯,锯到了我的眼球。

眼球立即火辣辣地疼,我不管,因为身上到处是玉米叶子锯出的口子,到处都疼,我便把眼伤和身上的伤混为一谈了,等到锄完地,走出玉米地的时候,爷爷大叫一声:“瓜娃,你的眼咋了?!”

“没事。”我说,“叶子锯了一下。”

“肿得跟桃一样,还没事?!”爷爷大声说着,手足无措。

我也发慌了,但因为出了玉米地,身子迎住风,浑身清爽起来,我就不重视:“歇两天就好了!”

爷爷知道眼被锯的严重后果,他急慌慌带我到我们村的东井边,很快绞上来一桶清水,叫我蹲在桶跟前,他用手掬着水,一掬一掬地给我的眼里灌。

开始还有蛰疼感,五六掬水冲洗过后,就清爽起来,我眨眨眼,对爷爷说:“好了,没事了。”

爷爷这才带我们回到家。

奶奶和妈妈一见我的眼,慌成一团,我看着她们焦急的样子,特别是她们六神无主的神态,笑着说:“没事了,爷爷已经给我冲过了,过几天就好了。”

爷爷始终没有吭气,提起水桶,又去东井,绞了两桶水回来,让我们弟兄四个脱光了立在桶边,他一瓢一瓢地舀着,给我们冲洗身子。玉米叶子在身上锯出的口子,经水一冲,又疼又辣,三个弟弟大呼小叫,我却一声不吭,爷爷摸摸我的头,赞扬道:“不愧是老大,身硬胆正。”

三天后的早晨,我的眼消肿了,眼前却总有一团东西在占着,我没有在意,出了屋子就揉眼,爷爷却抓住我的手,说:“这眼不能揉,痒,说明快好了。”

话音没落,他的嘴张大了,惊恐地看着我的眼,突然把我推进屋里,关住门,对我说:“千万不要出这个屋子,你的眼雾住咧,得养半个月,不能见光。”

那一年我上六年级,12 岁,年龄虽小,却已经知道事情大小,眼睛出了事,肯定是大事中的大事。农村有许多眼睛出了事的人,因为眼睛,走不到别人前面,影响了一辈子的生活,更不用说还想奔大前程。

爷爷所说的眼雾住,表现病症是眼睛视力模糊,外人仔细看去,眼睛发黄,眼珠混浊,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其实我的眼要比这严重得多,爷爷没给我说实话,我眼睛的瞳仁里,长了一个白色的斑,乡里人称“萝卜花”。这种眼病,看上去比眼雾重多了,难看多了,有这样眼睛的人,说的媳妇,大都是少胳膊缺腿的残疾人。

奶奶和母亲也慌成了一团,她们在爷爷的指挥下,给我的屋子门和窗户都蒙上了黑布,然后让屋子保持着绝对的安静,把家里最好吃的,做出来让我吃。那一天晚饭,母亲做了疙瘩汤给我喝,弟弟们在屋子外面眼馋,小弟弟就说妈妈偏心眼,话没落音,响起一巴掌,弟弟立时“呜呜”地哭了起来,我知道这一巴掌,是爸爸打的,爷爷不会打我们兄弟。

我在黑屋子里数着日子,盼望着半个月很快过去。

第三天早晨,爷爷很重的脚步声传进屋子,随即就听见爷爷对我的奶奶和妈妈说:“天没明我到阡东的侯十三家去了,侯十三当年得了这病,治得一点点后遗症都没有,他给我说了土方子,就这,从地里掐的葱叶叶,到娃跟前再把最前面的葱尖尖掐开,把葱里的汁子滴到娃眼里,每天滴三回,半个月准好!”

我在屋里听着,心里叫着:“爷爷—”泪就出来了。

就这样,等到半个月的时候,我的眼完全好了。

母亲和奶奶不敢轻易查看治疗效果,唯恐再看到“萝卜花”,还是爷爷到了我屋里,将煤油灯点着,不让我看煤油灯,让我看着别处,他看着我的眼,看着看着,突然哭了,哭得呜呜的。

我慌了:“爷爷,咋了,还没好?!”

爷爷的哭泣把声音弄混了,但是我还是清楚地听到了:“好了,瓜娃,你的眼好了,完全好了,一点点渣渣都没留!”

我大喜若狂,从土炕上立起来:“爷,我要出去!”

爷爷拉住了我的手,还哭着,说:“慢慢地,慢慢地噢,咱都憋了十几天了,哪在乎这一会儿呀。”

奶奶和妈妈立即呼叫着冲进屋子,抱住我又摇又晃的。在爷爷的指挥下,她们先是拉开了窗户的黑布,过了一个小时,又拉开门上的黑布,再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才开了窗户,让我适应了一会儿后,才让我出了屋。

父亲背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走,一见我出来,重重地干咳了一声,提示他的存在。

“好了。”他似乎是在问,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我说:“好了。”

他走到我跟前,弯下腰仔细看了看我的眼,感慨道:“偏方治大病,看来真是的。”

回想起来,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家里虽然穷,但是由于有满当当的温情包围着,所以我成长得很幸福。我写作的爱好就是在这个时候培养起来的,在我初中和高中时期,我的作文一直是我们学校最好的,每当老师把作文在全年级朗诵的时候,我都很自豪,回去都会告诉我爷爷,爷爷不管多忙多累,听到这消息,都要让我把我的作文再背一遍给他听,每每听完,爷爷脸上都颤抖着笑容,有几回还流泪了,我知道,真正理解我作文的,是我的爷爷。

也正因为我的文章好,高中刚毕业,公社让我们每一个返乡高中生写一篇感想性文章寄到公社,这对我来说是很轻松的事,便用了个把小时写好,交给送报纸的邮递员带到公社。没想到我的感想很快在公社的蜡板简报上登了出来,爸爸看到简报以后拿回了家,他肯定很高兴,但他的脸依然板着,说:“你写的,公社刻成报了。”

正在起粪的爷爷听见了,摔着手跑来,说:“我看看我看看。”

我递给爷爷,他把手在身上擦了又擦,这才接过简报,问我:“哪一块是你的?”

我指给他以后,他用手摸着那一块文章,眼闭住了,喃喃道:“我瓜娃上报纸了!我知道我瓜娃就不可能是卧在农村的鸡,我瓜娃是飞到天上的凤凰!”

第三天下午,公社副书记程文治和公社秘书骑着自行车到了我们村,打听我在哪里。我爷爷正在家门口搓绳子,一听就笑着说我是他孙子,问公社程书记寻我弄啥,程书记不给他说,只说是好事。他就带着程书记到了村边的地头。

我正在地里和社员们犁地,父亲也在犁地的行列中。由于我从小跟着爷爷做农活,所以我犁地也是一把好手。突然听到爷爷喊我,我高声应了,犁着地,一步一步到了地头,问爷爷有啥事。

爷爷笑吟吟地看着程书记,程书记看着我:“你就是郑彦英?”

我笑笑:“我是郑彦英。”

程书记:“文章写得不赖。”

我咧开嘴,不好回答。

爷爷却在一旁说:“我不是吹我孙子呢,在我们村,没有哪一个人能写过我孙子!”

书记看看爷爷,笑了:“你说得浅了,你孙子的文章,在咱县里,也是数得着的。”

爷爷激动地扫视了一眼在地头看着程书记和跟我说话的社员,眼里满是自豪。

程书记问我:“到公社里当半脱产干部,你愿意不?”

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一个农村娃,能到公社当半脱产干部,几乎难于登天。我立即说:“当然了,那还用问。”

“是是!”我爷爷在一旁应和,“当然了当然了,去去!”

父亲这才说话了,脸上有光也有笑:“感谢程书记。”

程书记对父亲笑笑:“你们村出了这个人才,你这个支书也有功。”

父亲这才小声说:“他是我儿子。”

程书记恍然大悟,指着父亲:“有这么个好儿子也没听你吹过,好好,算是给村近代史也说了。”

父亲这下笑得很灿烂:“算是说了。”

程书记朝我一招手:“走。”

我一愣:“现在?”

“现在。”书记说,“坐我的自行车去,明天有个大会,你得到会上,会后写个会议简报。”

说话的时候,我一直扶着我的犁,牛在一边歇着,一口一口地反刍。我说:“那我把犁弄回去。”

爷爷在一边喝道:“瓜娃,管啥犁呢?有你爷我呢!”

于是,我跟着程书记到了公社,当上了半脱产干部。

到了周日,我骑着供我采访用的公社的自行车到我们村采访,当然先回家。到了家门口,我刚一下自行车,走了一步,就听见爷爷在院里叫:“瓜娃回来了!”几步赶到院门口,迎住了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我叫了一声:“爷—”

他应了一声:“哎—”眼泪立时就出来了。

平静下来后,爷爷让我讲讲在公社的感受,我便讲了我第一天在公社吃早饭的事。

我说:“馍是白面大蒸馍,汤是玉米糁糁,菜是咸菜和辣椒酱。”

爷爷特别爱吃辣椒酱,直着眼看着我:“有辣椒酱?”

“当然,就在桌子上摆着,我一看,随便吃,干部们都往蒸馍里夹,不管多少。”

爷爷惊讶地:“不管多少?”

我说:“当然不管多少。我就掰开大蒸馍,往里面挖了一勺,四周看看,没有人注意我,就又挖了满满一勺,铺开在蒸馍里。”

爷爷感叹:“唉哟,两勺子!”

奶奶和妈妈也在一旁感叹:“这下美噜。”

“对,两勺子。”我说,“咬一口,辣!太辣!但是我不敢表现出来,害怕干部们说我贪婪,就忍着,继续咬。”

奶奶唏嘘着:“这下辣麻了?”

“是的。”我说,“是辣麻了,嘴里基本上没有知觉了,但是浑身美得没法说,心里就想,我将来有钱了,让我们一家人都吃大蒸馍夹辣椒酱。”

听到这里,爷爷闭住了眼,动情地说:“我瓜娃都辣成这了,还想着他的亲人呢!”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早晨,我正准备起床,我本家堂哥跑到公社院子里,大声呼唤着我的名字,我连衣裳都没来得及穿,就跑了出去,这才知道,我奶奶不行了。

我和堂二哥慌忙往家里赶,一进家门,就见院子里满是人,我一头扎进爷爷奶奶住着的屋子,就见爷爷坐在奶奶炕头,大声说:“你听听,瓜娃回来了。”

我大叫一声:“奶奶—”扑到了奶奶白发苍苍的头边,奶奶的头朝着我转过来,嘴唇动了动,没有说一句话,却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爷爷一下子揽住我的头,泣声说:“你奶奶一直等着你,你一回来,她就放心了,走了……”

这一年深秋,空军部队来征兵,那年月年轻人对部队的向往是无与伦比的,所以,我悄悄地报了名,等到通知书下来的时候,我才去告诉程书记。

程书记把通知书看看,抬头看了看我,又把通知书看看,又抬头看看我,看得我心里毛毛的。

程书记转过身,喝了一口水,转过身来的时候,木着一张脸,将通知书递给我,一声没吭。

我说:“请书记指示。”

他把头一低,右手往前一伸,五根指头往外弹了两下,那是不耐烦,那是急不可耐地让你走的意思。

我便悄声退了出来。

到部队后,我接到父亲来信,父亲说程书记见到他,对我入伍非常遗憾,说他和公社几个领导非常看好我,本来准备着明年一到推荐上大学的时候,推荐我去,没想到我走了。他还告诉父亲,娃有才,却不知世事,到部队干得好,才能提干,稍有闪失,提不了干,三年后就回到村里当农民,连个公社半脱产的位子都没有了。父亲在信的后面提到我爷爷听了这番话的态度,爷爷说:“我瓜娃去当兵,是多光彩的事情!我瓜娃提不了干,谁能提干?!”

这封信我看了几遍,我为程书记对我的赏识而感动,更为爷爷对我的坚定支持和信任而感动。

部队修理厂有我的同县战友,星期天我去他那儿玩的时候,看到他用废弃的有机玻璃在搓一个钥匙挂坠儿,还有一块废料是一个细细的长条。战友说那一条啥用处都没有,我却对这一条感了兴趣,我想起了我爷爷,他根本没听说过有机玻璃,我如果用这个长条给他搓个什么东西,他一定稀罕得不得了。

经过反复端详,我决定用这个长条有机玻璃,给我爷爷搓一双筷子。

想好了就动手,一个多礼拜后,经过锯、搓、打磨等手工工序,一双有机玻璃筷子,出现在邮局的柜台上。我要寄给我的爷爷。

邮局业务员对这一双筷子特别喜欢,反复看过后,才装起来寄走。看到他的表情,我知道我爷爷一定喜欢得合不住嘴。

不久我便接到父亲来信,说我爷爷把这双筷子拿到街上,让一村的人都看了,在一村人的赞叹中,我爷爷把筷子袖在衣服袖子里,拿回家,放在一个玻璃匣子里,谁来了都能看,却不能取出来拿在手里。

我回了一封信,让爷爷用那双筷子吃饭,不要光摆设在那里,用坏了,我再搓一个。

父亲来信,说爷爷舍不得用,叫我好好工作,一定要进步,最好能提干。他说他每回写信的时候,我爷爷都坐在他旁边,叫他不要逼我,只要鼓励我上进就行,还说只要我上进,提不了干才见鬼呢!

想到爷爷的音容笑貌和举手投足,我能想象到他坐在父亲身边的样子。

三年后,我被提拔为排长,当了干部。

接到任职命令以后,我连夜给家里写了一封信,报了喜,并说我下个月要到宝鸡出差,顺便回家探亲。

我的部队在湖南驻防,湖南人对辣椒的热爱不亚于陕西人,人称怕不辣!所以我出发前,为我爷爷买了湖南的辣椒酱,我想象着我到了家里,让母亲蒸出一大锅白蒸馍,然后我趁热掰开,加上湖南辣椒酱,递给爷爷吃,爷爷一定辣得张开嘴大口吸气。

我还得让爷爷用有机玻璃筷子夹菜吃,有机玻璃是高分子化合物,光滑透明耐盐碱,这样高贵的东西,就该是我爷爷用的!

我是一大早赶到家里的,村庄的街道上被薄薄的雾锁着,街上没有人,我知道大家还在梦中,我就拍我家的院门。

肯定是我爷爷来开门。我想。

然而,开门的是我父亲。我叫了一声“爸”。父亲没应,只是微笑着从我手里接过行李,转身就往屋子走。

我站在院子里,高声叫:“爷—”

空落落的院子里却没有人应。

我以为爷爷出门到田野里去了,我刚要出门去找,母亲从屋里出来了,两眼是泪,对我说:“瓜娃,别叫了……”

我一下子懵了,两条腿开始颤抖:“难道……难道……”

妈妈擦擦泪,把我叫到我爷爷住的屋子,屋子里还保持着原来的布置,只是柜子靠墙的正中间,放着玻璃匣子,匣子里是那一双有机玻璃筷子。

妈妈说:“你爷病重的时候,你爸爸知道他最疼你,想让你回来,你爷爷坚决不让,说你在部队正是上进的时候,千万不敢耽误了你的前程,我们就依了你爷爷的话……”

“临走那天,你爷爷一直不闭眼,亲人们围在他身边,说着宽慰的话,他的眼就是睁着不闭。还是你爸知道你爷爷,把你做的有机玻璃筷子拿到他眼前,对他说:‘依着你的意,没让瓜娃回来,这是瓜娃给你做的,就是瓜娃来送你了。’这话一说,你爷爷的眼里,立时有了亮色,这才慢慢地闭住了眼,所有亲属都看着,最后落在你爷爷眼里的,是这双有机玻璃筷子。”

我已经泣不成声,我拿起玻璃匣子:“我要去看爷爷,我给他送去。”

我爸爸一直立在门外,这时候应了声:“走,我跟你一块儿去。”

我拿了一把铁锨,还把装着有机玻璃筷子的玻璃匣子抱在怀里。父亲提着一桶水。父子俩一声不吭,往坟地上走去。

爷爷和奶奶的合葬墓上,长着蓬勃的迎春花,花的枝蔓从坟头上铺下来,遮住了整个坟头。我远远地看见,泪水就下来了,我情不自禁地哭叫着:“爷爷,你孙子回来了……爷爷,你的瓜娃回来了……爷爷,你的瓜娃想你……”

到了坟前,我扑在坟前迎春花的枝蔓上,长跪不起。

父亲在我的哭诉中,给迎春花浇了水,又一声不吭地,给他的父母磕了头,随后又拿起铁锨,在坟前挖了个深坑,这才对我说:“给你爷爷吧。”

我把装着有机玻璃筷子的玻璃匣子平放在坑里,看着父亲一锨一锨地填好了土,我一脚一脚踩实了,平静了一下心情,才对着坟头作了个揖,说:“爷爷,有机玻璃筷子给你送来了,你和我奶奶在那边好好的吧,你孙子会给你争气的。”

回到部队后,爷爷多次走进我的梦境,有一回竟是我的童年,爷爷给我喂饭吃,用的筷子,却是有机玻璃筷子。

后来我转业到了郑州,再后来我到三门峡任职,离家近了,就经常去看爷爷和奶奶。有一回家乡下了暴雨,第二天又是礼拜天,我就赶回家去,我担心爷爷奶奶的墓地被水冲塌。

我过了村口没有进家,直奔墓地,却见墓地上有一块新土,看来确实被冲塌了,父亲或者弟弟,来给爷爷奶奶填补上了。家乡人把这种填补叫暖,用家乡话说,我弟弟或者我父亲,给我爷爷奶奶暖过坟了。

从坟地回家的路上,我想着这个暖字,心里感叹:“好!”

我匆匆回家,回到这个已经没有爷爷和奶奶的家。父亲正在洗脸,见我进门,脸没来得及擦,就说:“那个有机玻璃筷子真是神物,埋了这么多年,还好得跟埋下去时一模一样。”

弟弟拦住父亲的话:“也就怪了,还是那亮,还是那好看。”

母亲在一旁擦着爷爷的遗像,这时候插话说:“我一直想着这事,我觉着,他爷爷最爱瓜娃了,他把这筷子当成瓜娃了,谁也甭想碰!”

一句话把我的泪又说下来,我擦了擦泪,想着那双有机玻璃筷子,光滑黄亮修长,比普通筷子长那么一点点,问:“又埋下去了?”

弟弟回答:“那还用问?”

离开家乡的时候,我到爷爷奶奶的坟前,带了一包土,在省城开会的时候,我交给省科学院一个朋友,让他找专家化验一下土壤成分,看看这样的土壤,能不能侵蚀有机玻璃筷子。三天后,结果出来了,这土壤不但会侵蚀有机玻璃筷子,甚至在20年内,会将筷子分解成土壤的一部分。

我很震惊,20年,我从埋下到现在,远远超过20年了!

我油然想到了母亲的分析。

看来,连接在爷孙之间的爱,把环境感染了,把时间锁住了,当然,也就不会被分解了。

本文选自《自说自画丛书》之《瓜娃的节气》 郑彦英/著

作家简介

郑彦英,陕西省礼泉县人,武汉大学文学学士,鲁迅文学奖得主,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学会副会长,文化部所属中国诗书画研究会副会长。历任灵宝市副市长,三门峡日报社党委书记、社长、总编,河南省文学院院长,河南省文联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从呼吸到呻吟》等十部,电视剧《石瀑布》《彭雪枫将军》等五部,电影《秦川情》等三部,散文集《风行水上》获鲁迅文学奖。享受国务院津贴的国家有突出贡献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