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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果记》:野果的信仰

来源:文艺报 | 张居祥  2019年11月13日08:37

单看韩开春这本新作的名字——《野果记》,总觉得他是在写那些被人类放逐的果子。仔细一读,才知道,韩开春伫立在人类精心培植的果园里,拨开果树的枝枝叶叶,目光如炬,射向时间的源头,引领我们重回人类的童年,抵达生命的原初状态。呈现在我们眼前的这些野果原来都曾与我们的祖先毗邻而居。

2018年,韩开春正式启动了《野果记》的写作,一年之中,他缘小溪,上高山,入深林,披荆棘,斫榛莽……跑遍了苏、皖山野,只为遇见那些与我们失散多年的朋友。这种体力活,常人很难吃得消,好在韩开春自幼热爱武术,加上他太爱大自然了,自称“自然之子”的他,有些像古希腊神话里的那个大力神,只要一靠近大地,就能获取源源不断的力量。可是麻烦则在于,即使在荒野中与那些野果相遇,韩开春也未必能够叫出它们的名字,更别说向读者朋友说清野果们的前世今生。

不过,这些对于韩开春来说真不是难题,他像一个求知欲极强的孩子,调动从童年到中年的一切记忆与体验,然后像梭罗一样上下求索,韩开春翻遍《诗经》《本草纲目》《辞海》《辞源》《晏子春秋》《神仙传》《搜神记》《中国植物记》《山阳县志》《庄子注疏》《随园诗话》等著作,将那些将长于荒野、藏身典籍中的野果一一指认出来。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一个孩子对于果子的认识过程,从某种程度上看,就是人类对果子的认识过程。

韩开春在《野果记·枸橘》篇中直言:“身上长刺的植物在时庄有不少,我随便数数,一双手的指头都不够掰的,比如洋槐树、枣树上都长有刺针,就连大军家门口那丛好看的玫瑰,也在它的茎干上排满了密密麻麻的尖刺。这些刺针当然都很厉害,你要是小看了它们,它们就会给你一个教训,轻的会让你出点血,留下一点痛感,重的,甚至可以让你终生难忘。”

行文时,韩开春悄悄地将人称换成了第二人称,这分明是在提醒读者,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根这样的刺,如果你已经感觉不到,那不是因为刺消失了,而是因为你忘掉了它的存在。人生有时很奇妙,没有疼痛的提醒,我们甚至不能确认自身的存在。韩开春向我们久已麻木的灵魂输入了这段文字代码,至于能不能找到童年的记忆,那就是读者自己的事情了。反正韩开春找到了。接着,他又用第一人称写下了寻找的结果:“这样也好,时不时地按一下,也能让我重新记起小时候许多的事情。”

人生天地间,我们始终无法回避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韩开春在《少年与自然》丛书中一直苦苦追问,并试图给出答案。在《少年与自然》动物篇的四部作品中,他渐次明晰了人与动物的关系,这种关系极为复杂,爱恨情仇,恩怨纠葛。人与动物相处,因为空间与资源等问题,冲突在所难免,从人与动物发展史的角度来看,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总体上是紧张的。相比较而言,人与植物的关系则要缓和得多。

逆时光之河,追寻远古的足迹,这是对这个我们自以为熟悉的世界的重新认识。正因为这个原因,韩开春这本书的写作是艰难的,作为庭院中的人,他并不比读者高明。如前文所说,韩开春在苏、皖山野间辛勤奔波的同时,亦在书山辞源里艰难跋涉。在这条路上,韩开春更像一个朝圣者,虔诚地匍匐于大自然面前,跪拜野果之下,不只为认识野果,更在于认识人类自己。为此,在问道于先贤智者的同时,他还放下身段,就教于农人。问道于先贤,让他的书一如既往地富于知识性、文学性,行文之中,夹杂着远古的传说,搜神、集异、志怪之类,赋野果以灵气,让人置身彼时的荒野,另佐以唐宋的诗文,读来令人口齿噙香。《枸杞·枸骨》篇中,他巧妙地将苏东坡《小圃五咏》中的文化传说、《山阳县志》中的民间故事与刘禹锡的《枸杞井》诗融合在一起,这样的文字最容易被人讥为掉书袋,可韩开春最擅长用极质朴的语言讲极雅的事,读来如话家常。

就教于农人,让他的文字依然充满人间烟火,尘世情味。如果说历史上的那些达官显贵、缙绅大夫就像进入庭院的嘉果一样,令人仰望,那么大舅爹、外婆、奶奶、父亲、母亲、居场长……生于斯,长于斯,一代一代人,就像野果一样,在这片土地上繁衍不息,农人的世界像原野一样广阔,他们更懂得野果的意义:榆钱救荒、枸杞延龄、枇杷止咳、钢橘启思、楝枣益智、桑枣悦人……在这样的阅读中,我不知道读者会不会和我一样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错觉:眼前采野果的农人与几千年前在那片原野上走过的“诗经时代”的先民原本就是同一个人,他们脸上有一样的笑容,他们心里有一样的忧伤,果熟蒂落,人歌人哭,不变的是天地依旧辽阔,万物仍在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