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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登“天眼”的老人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 马步升  2019年11月09日08:44

一路有雨,雨不大,一路有风,风亦不大。这是春雨春风,正好不热不冷。从贵阳出发,颠簸几个小时后,到达中国天眼广场。先是参观南仁东纪念馆,一位杰出科学家的身影,穿行在风雨中,跋涉在崇山峻岭中,震荡在人们心目中。

要去观摩中国天眼了,公告牌介绍得很清楚,从这里到达中国天眼的位置,共需攀登668级台阶。抬望眼,一道木质台阶如天梯,一阶阶盘旋而上,直达云雾深处。平地观山,视角所限,阶梯如一块块木板,搭在陡坡上,看不出阶梯之间的层次。

依旧是风,依旧是雨,在春雨春风中,在绿树掩映中,映山红围绕阶梯,挂满山坡。前天,我的腿部肌肉严重拉伤,平地行走已是勉力而行,这么高,这么陡,还有这湿滑的阶梯,能够攀登上去吗?我心里不仅嘀咕起来。

吵吵嚷嚷中,一个旅行团出现了,全由老年人组成,有男有女。看样子,年纪最轻的也是古稀之年了。他们在阶梯前集合完毕后,女领队介绍了阶梯的情况,无非是有多高,有多陡,有多湿滑。她建议大家自由选择,量力而行。画外音很明白,“在下面看看,不要上去了”。有几个老人不假思索大声说:“上!这么远的路,专门为看中国天眼而来,干嘛不上?”一些老人互相商量一会儿,表示也要上去。还剩几个老人,抬头望几眼阶梯,低头思量一会儿,畏葸再三,摇摇头,摆摆手,显然是放弃了。

这时,率先表示要登山的一位老人往前几步,站在这几位老人面前,伸出一根手指,点着他们说:“你,今年才76!你,今年刚满80!你,在我面前,还是个小毛头,才71。我都86了!千里迢迢来是为什么?这个团队我年龄最大,我落下过一场活动吗?”

所有的老人几乎同时愣了一下,然后互相看看,好似集体犯了错误。一位老人举起一只拳头,喊了一声:“上,都上,不到天眼非好汉!”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回头嗔道:“什么时候都改不了你那‘大男子主义’。别忘了,不管出门还是在家,都是我在照顾你!”刚才说话的老人马上改口高喊:“不到天眼非好女!”这对老夫老妻的幽默引来大家一片笑声。说话间,老人们开始登山了,那个自称年纪最大的老人,健步走在最前面。

我想看看老人们到底能否爬上山头。俗话说,老者不以筋骨为能,八十黄忠不服老,让无数垂暮之人心生豪情。但不服老,只是态度,身体情况还是得实事求是,爬高争胜,毕竟是一桩体力活儿。起初,我跟在老人后面,上到大约200个台阶的平台时,大多数老人开始休息。刚才他们在决定上山与否时,我也在场,一路上,他们不时瞥我一眼。我估计他们要到此为止了,怕他们难堪,便甩开他们先往上走。

台阶确实陡峻而湿滑,一脚踩上去,必须踏稳了再举步。爬到后来,每上一阶,都要举全身之力。漫山的青松翠柏环绕,细雨打在树梢,如旷野遥远的软侬私语;轻的风,细的雨,呵护着野花野草;最是那映山红,花枝轻柔,花朵潮红,似乎懂得自己正是人们心仪的美丽。被夹持在树木花草间的木质台阶,好似恢复了生命,风雨中,在脚下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时而传来人语,在风雨草木的过滤下,续续断断。到了500级平台,前后望去,此时此地唯我一人。切莫急,趁着这个空当,缓一缓,恢复体力,看天看地看花草,俯仰之间,体味一番天高地阔,清洗一下心中尘埃。

不一会儿,脚下人声渐近,低头看,几位老人已到眼前,而走在最前面的依旧是那位自称最年长者。他气喘吁吁,边走边回头招呼同伴,而脚下看起来却相当轻捷。他朝我微微一笑,我也回以微笑。我知道他们要在此处休息,便离座而去。

终于爬上了制高点。天上云雾缭绕,有篮球场那么大的一块蓝天刚从云雾中露出来,又迅速隐入云雾中。低头,一只巨大的“锅”镶嵌在更大的山坳中——这就是中国天眼啊,中国科学家的惊世杰作!所有的人都在低头观摩,举着各式照相机、手机,所有的人都在想办法使自己能与中国天眼同框。我一边欣赏着这科学家的杰作,一边想,那些老人能否到达制高点?究竟有几个人能够到达目的地?几乎是前后脚,一些老人已经上来了,率先到达的竟然又是那位自称年纪最长者!

说实话,我心下有些愧怍,凭什么怀疑那些老人的体力?人老了,体力固然是要下降的,但除了体力,驱动人的内核却是热情和毅力,也从来都是热情和毅力。今天游人众多,许多年轻人止步山下,或半途而返,最终爬上山顶的大多是中老年人。那些老者看起来精力更旺盛,比他们年轻一些的人,爬上来了,看一看天眼,心事已了,便要返回了。也许,因为年事已高,出来一趟不容易,老人们兴致便格外高。他们在中国天眼前欢呼雀跃,转着圈儿从不同角度观摩,兴致勃勃,乐此不疲。他们观看着,游玩着,也不忘盛赞这盛世辉煌。他们都是经历过无数世事风云的人,他们有着漫长的纵向比较经验,他们更能体察到中国天眼后面所蕴藏的微言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