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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非、李晁、周阳依:评林森

来源:《十月》 | 江非、李晁、周阳依  2019年11月07日08:31

江非(诗人):

与林森此前的作品相比,《岛》的叙述在语言上更加成熟,也更加富有诗意。语言上的这种自足,也让小说实现了对人物思想和心灵的探幽触微的能力,二者相辅相成,也成就了林森近期写作中的一个重大突破。《岛》和去年发表并引起广泛反响的中篇《海里岸上》,应该可以视为林森到北京读书深造并得以继续深入思考文学的基本性的两个重要成果。它们起码是林森小说创作历程中两部着力于语言自律的重要作品。

但就像我反对任何文学理解中的题材论和型裁论一样,我个人还是不愿意把这部小说仅作为一种“新海洋文学”现象的作品来看待。我也不期望林森在以后有一个“海洋小说家”的称号。这部小说的故事与时代主题是“我们能住在哪里”,但其作为作者的思想主题还是“我们要在哪里”这一古老的询问和探求。小说中,不论是寻找居留地的祖先,还是为家人和祖宗灵牌寻找宅基地和安魂之所的伯父,还是誓死回去老宅最终丧身海水的堂哥,还是幽灵一样在夜晚和孤岛游荡的“我”,还是那个始终把自己流放于无人小岛、以零星的鬼火一样的小灯来照亮自身的历史之躯的怪人,都是面对这一主题的人。从一个作家个人所面对的书写任务来说,这和故事是发生在海里岛上,还是山里崖上,没有丝毫的关系。真正的文学中,并没有杜甫的现实主义,只有杜甫那种近似绝对的仁善。《岛》不是一部时代万象中的归去来兮辞,而是事关灵魂与人的存在的心灵之“岛”,小说中人们所要寻找的目的地,是人在历史存在中的灵魂的立锥之地,这个针尖一样的幽暗之地,直接回答了“我在哪里,我有什么,我是什么”这三个最基本的问题。而在《岛》这部小说中,我们看到,对于这三个问题的现实回答,有时并非仅依靠实践和知识就能解决,而是必须依靠信仰才能实现,这个信仰的核心就是:“我是一个人。”

 

李晁(作家、编辑):

城市触角潮水般涌向渔村,现代化进程追赶着人离开故土,一同离开的是祖先的牌位,恓惶的前者如何安放后者,而亲人的逝去,寻找灵魂安适之地便成为迫在眉睫的举动,这是小说的引信……一座鬼岛,一个人的四十年,前半生的美好,遭遇一场意外之情,冤屈之后是家破人亡,一座海岛登陆了它的西西弗斯,意念、求生、筑塘,点滴里是生命的周而复始……这本书不是关于一座岛如何锁住一个人,而是一个人如何成为一座岛……

 

周阳依(青年作家) :

林森是一个极其会讲故事的人,他所讲的每一个故事都能将我紧紧吸引。当一个期待已久的故事拿到我手上的时候,真的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一种替作者感到的如释重负,一种身为读者感到的迫不及待,以及隐隐的,一丝忐忑和不安,就好像即将要亲手揭开的一个谜团。因为我清楚地记得他说过,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而这个故事,也已在他的内心深处潜藏和埋伏已久。一个人为什么会在一座孤岛上独自生活了几十年?我的内心感到无比的震颤。那是一种常人无法理解和想象的生活,带着空前的绝望和巨大的孤独。而林森要走到这样一种绝望和孤独当中,把一个故事完整的讲述。那段时间,因为写作的缘故,我时常看见他脸上浮现的疲惫倦容,那是故事在将人的内心反复折磨。

如果有人问我,大海的宿命是什么?抑或者,一座海岛以及靠海而生的渔民们,他们的宿命是什么?我无法忍住内心的痛楚告诉你,是与生俱来的勇敢和漂泊。《岛》的开篇,作者以一个“浪子”的形象出现,这种浪荡,是一种后天的自由,也是一种无父无母无所拘束的哀愁。曾经活着而因为海难消失的父母,存在千年却在拆迁中消逝的村落,先祖们历经漂泊才来到天涯海角安居,却要在一个新的时代里面临破碎和迁徙。似乎所有与海有关的一切,都隐藏着一种未卜的宿命。

“我”就是在这样一种命运未卜的情况下,又因为二堂哥的去世而感到一种无法排遣的自责,开启了一场环岛旅行,终于在途中遇到另一场更大更早更绝望的孤独。难道所有的铺陈:父亲的海难,母亲的去世,渔村的拆迁,村民的反抗,二堂哥的死亡,都仅仅是为了引出一个在孤岛上独自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人么?他的存在,与消逝的渔村,又有一种怎样的联系?

主人公吴志山,在复员之际锒铛入狱,十年冤屈无处澄清,最后落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十年光阴,已经彻底摧毁了他的一生。一个绝望之人,他又该去向哪里?从小在这片海域生长的他,选择了一座无人的岛屿,打算度此余生。四十年间,他几乎是隐姓埋名,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活死人的日子,甚至在岸上已有了他的墓碑。一个人守着一座岛屿,与天、与地、与海相依为命。也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安放下他心中荒凉的半生往事。修建房屋,搭垒鱼塘,种野菠萝,甚至给自己找好了死后容身的墓穴。他在内心给自己选择了一种异于常人的宁静生活,却依然未能逃脱被外界干扰的命运。就连他容身的小岛,也在他居住了数十年后被人占领,他再一次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游魂。这和渔村的消逝,有着相同的命运。

人与土地、与海域之间的情感联结,是朝夕相处中与日俱增的。渔民的祖先开天辟地,在此繁衍生息,建立起海陆两地间的信仰和文明。他们祭拜先祖,供奉伏波将军,一代代继承着海水养育的恩情,但总有双看不见的手,在暗中操纵着命运。拆迁带来的毁灭,是把人与海的情感连根拔起。反抗的村民,殉海的堂哥,他们内心经历的情感破碎,或许正是多年以前,那个在漆黑的夜里,独自走上孤岛的吴志山所经历的。林森写的其实并非一个人的命运,而是一座岛,甚至全人类的命运。而谁,又可以在海上寻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岛屿,在那里回归原始与混沌,在那里回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