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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过野

来源:解放日报 | 查干  2019年11月04日08:15

故乡的秋风,之所以走向笔端,是因为,昨夜它入我梦来。随之入梦的还有老家的柴门鸡啼,以及母亲灶头那缕青青炊烟。

对于远离故土的游子而言,故乡就像一块心灵基石。因了它,灵魂才有了分量。

人的一生,概而言之,是在漂泊中度过的。漂泊中的人生,或轻浮,或沉淀,常常取决于故乡的风水。我说的风水,与人的道德趋向有关,而与物质无涉。

我的故乡,四季分明冷暖适宜。然而我的喜好,偏袒于金秋。这,与母亲入秋即绽放的那一张笑脸有关。我总是揣摩,秋风吹过的故乡田野,是不是母亲笑脸的另一模样?

春天,属于播种。这时的母亲,沉静而寡言,似乎,除了播种,心中再放不下其他什么。因为,播种即希望,是生存之需。到了秋天,当她看到自己辛勤侍弄而获得的累累果实,脸上即刻浮现甜甜的笑意,蜜一样的笑意。这样的时候,她总是喜欢迎风而站,任秋风吹动她黑白相间的长长的发丝,像一株老桑。这是她内心的喜悦,所营造出的真实写意。秋庄稼丰收,对她而言,意味着这一年,养育儿女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

故乡的秋风,厚重,醉人,充满禅意。我想这与“道”的自然法则有关。秋风一起,故乡的田野便生动起来。这时的秋风,醇若老酒,灌得秋庄稼前仰后合,摇摇摆摆,醉态十足,所散发的酒香,飘满了五颜六色的广阔田野。惹得周边的山光水色,亦随之魔幻起来。而那些红高粱、白荞麦、黄谷子,成块成片的,像丹青手们随意涂抹的画幅。初看有些散乱,再看却井然有序,远近都是暖人的景致了。更何况,如此巨大的一幅彩色画面,与天地有机地相连着,不分彼此。而那一缕垂空的墨云,像是谁的题款,游动于高空,笔法纹丝不乱,且具神韵。秋风吹过田野,醉人的清香便四处漫溢。那种自然酿就的香味是独特的,任何别的人造香味都无可比拟。我觉得,那种醇厚、浸入肺腑的香气,只有辛劳的农家才配有。或许,这是上苍的一种酬劳方式。

当秋风漫过了田野,那些犁杖和锄耙,当可休养生息,和衣而眠了。如斯,一切的辛劳,都在它舒坦的鼾声里,得以消解。之后,它们又被农家擦拭得干干净净,系上红布条,被置于墙角或屋壁。这是农家对于功臣的一种感恩方式。在它们的周边,红辣椒、黄玉米、紫皮蒜,一串串的,画面感极强,亦喜人。然非妆饰,而是奖掖。这一种浓情蜜意,只有农家才可体会得到。那些没有在烈日下汗流浃背过的非农家人,只是观客,是读不懂它的。包括今日,完全机械化的农田操作手们,也不会有这样的经历可体会了。

再想去体会那种付出与辛劳,或许只能求助于唐代李绅的古风二首《悯农》了。一个“悯”字,道出诗人对于田家的万般疼惜。笔落如石,让人轻吟再三。这是一首极为质朴的农耕谣,它早已渗入我们的心灵深处,化作了良知与感恩之情。乡愁,即是其中一例。

但在课堂上朗读它时,农家子弟和非农家子弟的体会,是大有差异的。当我升入初中,听老师讲解此诗时,心中便有了一阵阵痛感。那是因为,想起了我家二哥,躬着紫铜色的脊背,在酷阳下辛勤锄禾的情景。

现在想来,二哥的一生,可以说是春耕秋收的一生。那一粒粒粮食,就是由他的一滴滴汗水,所滋养而饱满起来的。如今他已是一位白发老人,春耕秋收之劳,已与他无关。但他,每当傍晚时分,喝了几盅家乡老酒之后,便离开家门,走向田野,背抄手,来回溜达。有时停步,手搭凉棚,凝望田野,一站即是个把小时。子女们远远地议论:老爸,又想念他的田野了。调皮的孙子,有时去逗他,跑去递过一把老锄,一把系着红布条的老锄——那是他的老伙计,陪伴了他一生。他先是一愣,然后回味过来,佯装追打他的心肝儿孙子。接着,在田垄里挥一挥老锄,就又乐滋滋地荷锄而归。

侄女用手机录下这个画面,发给我,使我久久回不过神来。他,我的二哥,是我们家的一头老黄牛,操持农活的行家里手,对我有着养育之恩。

故乡,还有一个应施于浓墨重彩的景象。那就是当秋风荡至田野,所有的秋庄稼,便亢奋起来。它们那些厚重的叶片,窸窸窣窣地迎风飘动,我谓之——秋声。假如哪位游子,想要回家,顺着这秋声漫步而行,便可到达心灵之地。

秋声,即天籁。它使你的灵魂,即刻安静下来,恰似躺入童年的摇篮。与秋声唱和的,还有万千昆虫此起彼伏的叫鸣声。那鸣声,时近时远,一直推向苍阔天涯。尤其在月明之夜,那种和声,会使你的每一节骨骼、每一条血脉,都充盈起来。而那些蛙鸣之声,则起于田边地头、河塘湿地,使秋声更加丰厚和饱满。在这样的季节,故乡人习惯开窗睡觉,是为了聆听安神的虫鸣。前提是,要燃一圈艾绳于窗下,以防蚊虫袭扰。而开镰前夜的那一片家家磨镰声,也是在这样的月夜、这样的秋风中发生。“唰唰唰”的磨镰之声,正好与秋声合辙,使每一扇窗棂前多了一层喜庆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