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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房间,别的声音

来源:文艺报 | 王陌书  2019年10月23日07:59

背景音是呼啸的风声,画面定格在焦律身上,他20岁左右,披着一件拉链坏掉的米黄色夹克,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拎着一个塑料袋,茫然的目光盯着画面以外的一个方向,有女人的声音在呼喊他的名字,但他无动于衷。透明的塑料袋里装满了透明的水,一尾半透明的亚热带观赏鱼在水中游弋,透过鼓出的眼睛观察由于折射而变形的男人身影。随后不久画面拉远,可以看见他站立在油漆褪色的马路中央,旁边是过时的金属路标,它指向一个已经改名的地方。那条路通往他的故乡,他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近,是在让焦律等一等自己,再过不久他就必须做出反应。

在女人出现在焦律身边之前,画面以他为起点开始移动,一开始沿着直线,后来开始略微摇晃,顺着到处是裂缝与凹陷的混凝土路,飞速掠过碰到的一切障碍物,那似乎是一条漫长的回忆之路。中间越过横穿道路的身影,渐渐抵近那栋宅子,它隔着丛簇的树海伫立在路的尽头。那些反光物都染上了一层浅红色,不能判断现在的时间点,既像是日出时的清晨也像是日落时的黄昏。无论如何那都是一个奇妙的临界点,昼与夜在那里擦肩而过。

不久之后画面停在生锈的铁门前,门没有上锁,轻轻推开,等上面的锈渍脱落后进入荒草湮没小径的庭院。或许在丛簇的杂草中,有着属于狐狸的道路。画面突然转向单调的天空,等到一群白色候鸟出现然后又消失于画面中,才在停滞片刻后又转回来。

一棵茂盛的苹果树下,散落着无人采摘而坠落的果实,正在腐烂的它们来自于土壤,又即将重归于土壤。在那旁边的是被电锯锯断留下的树桩,年轮已经模糊,无法辨别出那些已经被淡忘的年份。围绕宅子从秋千架出发向左旋转,最终回到秋千架。那座宅子的轮廓倒映出几何形的阴影,在这个钟点,阴影刚好覆盖了竹子盖的鸡舍,里面空荡荡的,不见一根鸡毛。若是在上午,阴影则会覆盖松木谷仓。

焦律看见了,童年的自己独自坐在秋千架上,轻轻摇晃,有一条小狗围绕着他转圈。不远处的门槛边本该已经过世的祖父面孔上爬满皱纹,他一边劈开中空的竹子,一边呼唤焦律的名字,要他过去帮忙。但是焦律假装没有听见,任由声音在周围回荡,只有远处树丛里的鹧鸪回应那个耳聋的老人。

这是一栋外墙斑驳的西洋式宅子,一共三层。从大门进去,高挑的门厅可以给人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内部是青砖铺就的地面,有的缝隙之间长着顽强生存的车前草,连续的拱门和走廊让空间变得复杂,容易产生变形的回音。西洋式外壳内是传统的内部构造,可以看见正方形的天井,以及下面的正方形排水池,被四周的木头柱子围绕的那中间有一块长满青苔的岩石。后面厅堂的匾额下面是陈列牌位的神龛,早已被香火熏黑。

荒废的宅子有着相当久远的历史,发生过许许多多的往事,可以追溯到祖先的祖先……的祖先的时代,但是已经没有人住在里面。暗绿色的植物不仅爬上了外部的白色泥灰墙,爬上了屋顶,甚至潜入了一些紧闭的房间,抓住雕花木床的其中一条腿,似乎想要把它拽入外面的丛林,那至少需要100年。在漫长的时光中一些野生动物在侵占荒废的宅子,鸟类在阁楼上筑巢,蛇在灶台内冬眠,而老鼠们则在朽烂的地板下囤积谷物。

焦律看见了,自己父亲和母亲的婚礼,就在神龛前面,地面堆积着放鞭炮后堆积起来的红色碎纸,穿着传统服装的两人双手合十向祖先牌位鞠躬。毫无疑问那是一个阴雨天,密集的雨从天井落入变成了正方形,地面的卵石发出嘈杂的声响,像是一个怨妇在絮叨着埋怨什么。他看见自己父亲和母亲悲戚的神情,似乎两个人对于这场家长安排的结合并不快乐。可是焦律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是隔着雨的关系,雨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各个房间都为端正的四方形,位置布局体现出设计的严谨,每个靠外墙的房间都有窗户,让人可以看见远处的风景。左侧和右侧各有一处木制楼梯,踩在上面会听到嘎嘎的怪声,它们通上顶层封闭的阁楼。在光线昏暗的楼梯下,焦律听见了,左侧的阁楼上传出凄厉的怪叫,里面关着他那患狂犬病的曾叔公,也就是曾祖父即将成年还没有碰过女人的弟弟,曾经因为最有希望考上秀才而受到整个家族的瞩目。他在不远处的村外被狗咬伤胳膊,发病之后被锁在里面,食物和水从窗户上锯开的方形小口用绳子递入,大小便则像猪圈一样不用打扫,他终日发出的哀嚎折磨着房子里的每一个人。那些因为失眠而眼眶发红的亲人们虽然不敢明说,但是都在心照不宣地期盼他早点死去。

为了远离那穿透耳朵的哀号,穿过狭窄逼仄的楼道,走下一级级楼梯又走上一级级楼梯,往右侧的阁楼方向移动,周围的色调越来越暗,因为那也是在往曾经的某个黑夜移动。停留在某一级楼梯上,焦律看见了木窗后面微弱的烛火,糊窗户的白纸变成了电影幕布,投映着三个放大的影子。其中一个是曾祖父的曾祖父,他在交代其他两个人的事情,那两个人身份不明,他说因自己父亲在分家的事情上过于偏向弟弟,要在父亲的茶水里掺入砒霜,准备谋夺家产。说到越可怕的事情,声音也就压得越低,最后他似乎发觉到外面有人在偷听,于是立刻吹熄蜡烛,一切消失在黑夜之中。

房子的隔音效果很差,各种细微的动静犹如海底下的暗流一波又一波涌入耳朵,对某人的咒骂声,对菩萨的祈祷声,交媾时的呻吟声,那些昆虫细语般的声响在这里混合成关于爱情、关于背叛、关于苦难的一切。当下到房子的最深处,潮湿而且漏水的地下室,滴答——滴答的液体从各种缝隙中冒出,形成了一场密室里的雨。鹤嘴镐的敲击声掩盖了其他声音,那是焦律的曾祖父在挖洞,他想要赶在革命军抵达之前埋藏好自己通过合法或者不合法手段得来的一麻袋银元,那袋贵金属在黑暗中反光,照亮了曾祖父那张布满恐惧的面孔。

一点点后退,最终后退到上面的某个角落,那有一面破裂的镜子。焦律凝视着镜子中的倒影,也就是光线反射下等大的虚像,那可以作为一种尺度让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人测量距离。对自己感到陌生的人类,可以通过倒影来矫正对自己的认识。现在,焦律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那些过往太沉重了,他想要呐喊——想要指责——想要叹息,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发现自己在这里只是一双眼睛,一个旁观视角,即便目睹了一切也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在同一地点的不同时间中切换,穿过白昼与黑夜,原本空旷的房子变得异常拥挤,二楼右侧的房间是许多孩子出生的地方,而宽阔的厅堂里举行过许多场婚礼,也有过许多的老人在同一张木床上等待死亡。荒废的房子就这样囊括了许多人的一生,所有的过往在这里重叠,如果所有发生过的事情再次同时发生,死寂立刻会变成喧嚣。但是他们已经消失,现在宅子里空荡荡的。不管曾经发生过多少关于爱或恨的往事,那都已经结束并且不复存在了,那既是开始也是终结。不被记忆的过往等于从未发生。

告别秋千架,告别苹果树,告别那栋宅子,画面开始往回移动。穿过院落里的杂草,将生锈的铁门重新关上,顺着那条到处是裂缝与凹陷的混凝土路,中间越过几个横穿道路的身影,渐渐抵近金属路标旁边,站立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马路中央。画面定格在那里,那是焦律和他的女友,他们肩并肩伫立在那儿。不远处是海,尽管视线内看不到灰白色的泡沫一次次侵蚀礁岸。不过可以嗅到那股气味,每到台风天潮水便会以雨的形式入侵人的视线,一次次汹涌地灌入肺部,造成瞬间的窒息。

女人说:“嗳,离那里还有多远?”

焦律说:“就快要到了,那栋房子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女人说:“你一直跟我说,你小时候在那栋房子里发生过的事情,那充满了你的回忆。”

焦律说:“如果是要回到我记忆中的那栋宅子,我们永远也无法抵达那里,因为那位于过去,而不是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