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阿来《云中记》:一部绝处逢生的杰作

来源:《当代文坛》 | 孟繁华  2019年10月18日11:47

摘 要:阿来一向通过“亲生命性”表达文字的情感深度,其新作《云中记》通过抒写祭师阿巴对生命的尊崇、敬畏和记恋,表达蕴藏和激荡在阿来心底的“大事”和“要义”,以及在死亡的废墟上歌唱生命的伟力和无限可能。阿来也通过创作这部小说完成了“自我应激创伤心理治疗”,其冲淡平和的讲述姿态和方式具有别样的启蒙意义,使小说成为一部绝处逢生的杰作。

关键词:《云中记》;“亲生命性”;情感深度;绝处逢生

阿来的作品——无论小说、散文、诗歌还是电影,如果可以概括出一个特征的话,在我看来,那就是“亲生命性”。哈佛大学生物系教授爱德华·威尔森把这种温暖又朦胧的感觉称为“亲生命性”,也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与其他生物间的情感纽带”。这种“亲生命性”,首先是对人——也就是对同类的亲善,同时包括人与自然的联系,这一观念深深扎根于人类进化的历史进程中。威尔森从两个基本原理出发,推演出社会生物学的大部分理论:第一,动物的进化不仅是结构的进化,而且也包括行为方面的进化。因此,动物的社会行为也是千百万年来在自然选择的压力下,通过遗传、变异、演化而来的。换言之,动物行为也是进化的产物,也具有自己的进化历史。第二,一切生物进化过程的主角都是复制基因,生物机体只不过是基因的载体,在生物进化的长河中,每个个体都不过昙花一现,唯有基因可以长存不朽。而“亲生命性”,就是人类通过演化的社会基因。

阿来对人类的社会基因——“亲生命性”,有自己独特的理解,这个理解就是情感深度。我曾经引用过阿来在《机村史诗》读书会上的话:“什么是小说的深度?小说的深度不是思想的深度,中国的评论家都把小说的深度说成是思想的深度,绝对不是。你有哲学家深刻吗?你有历史学家深刻吗?我说小说的深刻是情感的深刻。当我的情感空空荡荡的时候,我自己都没有深度的时候,我是一个干涸的湖底,还能给别人讲故事吗?不可能。”阿来对情感深度的认知和表达,有着深厚的社会生物学基础,有着他对自然万物的深刻了解与体察。2018年11月17日在北师大召开的阿来作品国际研讨会,会标就是“边地书、博物志与史诗”。其中的“博物志”,从一个方面提炼出了阿来小说创作的重要特征。博物,不止是指阿来自然知识的渊博,更是指他对所有生命、一草一木、一花一鸟的热爱、敬畏与尊崇。我们发现,在阿来的文学世界,生命是大于和高于人性的概念。人的生命是指人的血肉之躯,是人的自然权利。这种权利受到人类理性的指导与规定,他人的自然权利不容侵犯。当然,生命也必须承担一定的义务;人性,是指人类普遍具有的心理属性,是人类的天性,人性蕴含于生命之中,无论性善性恶,生命首先是前提。因此,阿来小说中的“亲生命性”,不只是对人类生命的相亲相爱,同时包括自然界所有的生命。

《云中记》的写作起始于2018年——汶川地震十周年。小说的题记是——献给“5·12”地震中的死难者。献给“5·12”地震中消失的城镇与村庄。这不是“应景之作”,是蕴藏和激荡在阿来心底的“大事”和“要义”。阿来说:“大地震动,只是构造地理,并非与人为敌。”这种“与人为善”“与事为善”的情感态度,是《云中记》的基调。汶川地震造成了巨大的灾难和损失,但阿来从讲述开始就不是怨天尤人的情绪,因为怨天尤人于事无补。小说通过阿巴回归云中村,在重现当年大灾难场景的同时,在描摹抢险救灾社会全员行动的同时,更着意书写了祭师阿巴对生命的尊崇、敬畏和记恋。回归云中村的决绝、坚忍,无可阻挡——“阿巴离开那天,整个移民村都出动了。一共十二辆小面包车坐得满满当当。他们一直把他送到汽车站。那天,阿巴表情严肃,气度威严。他脱下家具厂的蓝色工装,穿上了藏袍。哔叽呢的灰面料,闪闪发光的云龙纹的锦缎镶边,软皮靴子叽咕作响。有人要流泪,阿巴说:不许悲伤。有人想说惜别的话,阿巴说:不许舍不得。那我们用什么送阿巴回家?用歌唱,用祈祷。用祈祷歌唱。让道路笔直,让灵魂清静。”

村民们用自己的方式,用他们的歌声,用祈祷。所有的人在汽车站唱起歌来。鸟停在树上,鹿站在山岗。阿巴开启了归乡之旅。阿巴回乡的仪式庄重又深沉。搬到新村的村民又想起了他们的过去,他们曾经的生活。地震将云中村夷为平地,但云中村并没有、也不可能在村民的记忆中消失,一如历史不可能消逝。记忆就是历史,就是曾经的生活。阿巴的眼前——云中村出现了,离开四年的云中村残垣断壁参差错落,景象惨不忍睹。

阿巴执意要回到云中村,他安抚鬼魂,就是安抚人心,就是为了不让村里人再顾影自怜。云中村要灾后重建,首先要凝聚人心。如果是这样的话,阿巴和政府殊途同归,都是为了安抚人心,重聚心志。阿巴似乎也不大相信人有亡魂,他和仁钦曾有这样一段对话:“仁钦说:‘舅舅,这世界上真的有亡灵吗?’阿巴摇摇头:‘我不知道。但你们让我当了祭师不是吗?……孩子,我不能天天问自己这个问题,天天问自己这个问题,而不行动,一个人会疯掉的。’”

阿巴多次谈到亡魂有无的问题,他也不能断定。但是,他对亡灵的记挂、对职守发自肺腑的认真履行,感人至深。不放弃亡灵,是对生命敬畏和尊重的另一种方式。作为乡干部的外甥仁钦,同样履行着自己的职守。他领导救灾,日夜操劳几乎面目皆非,甚至舅舅和乡亲们都没有认出他来。而舅舅阿巴为了执意回村不惜违反纪律,他也因此丢了领导的职位。仁钦和舅舅阿巴的观念不同,但他们的初心都是仁爱之心。这是“亲生命性”的另一种表达。这里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也没有价值观的截然对立,而是他们处理同一个问题的方式的差异。后来我们也看到,村长主动提出要祭山神,过“山神节”,一定要把“山神节”搞得像模像样。这是对藏族地域文化的尊重,是对地方性知识、习俗的尊重,也是对亡者的一种合乎情义的伦理。另一方面,阿来对地方性知识的书写,同时还来自于他对这样一种边缘经验的理性认知。地方性,正是由于知识总是在特定的情境中生成并得到辩护的,因此我们对知识的考察与其关注普遍的准则,不如着眼于如何形成知识的具体的情境条件。小说就是对这一具体条件最生动和形象的书写。

当然,小说中对生命的亲近,不止是对人类生命的亲近,同时也反映在对其他生物的情感关系。阿巴回到云中村后,他看到了一头鹿:“那是一头雄鹿,近年新生的一对鹿角刚刚开始分叉。阳光从鹿的背后照过来,还没有骨质化的鹿角被照得晶莹剔透。鹿角里充溢的新血使得那对角像是海中的红珊瑚。阳光正像海水一样汹涌而来。”然后,阿来用耐心细微也充满了欣喜的笔触,写了阿巴的深情和雄鹿走进院子挑选食物的场景。云中村已是满目疮痍一片废墟,除了阿巴冥想中不散的鬼魂,几乎一无所有。但是,云中村还有生命,还有新生鹿角的雄鹿。对生命的敏感和亲和,在《云中记》中俯拾皆是——“两匹马沉思般伫立不动,四野一片寂静,只有微风吹动草,吹动着树,吹动着云。马吃草,走动,铃声就叮叮当当想起来。杜鹃树在开花,刺玫果在成熟。阿巴甚至幻想,村后干涸的泉眼又涌出了地表。要是这样,那就是有奇迹发生,村后那个裂缝因为某种神秘的力量又悄然合上了。”

《云中记》就是要绝处逢生,就是要在死亡的废墟上歌唱生命的伟力和无限可能。我发现,小说中到处有声音响起,到处有不同的气味扑面而来,到处有斑斓的颜色布满天空和大地。比如马脖子上的铜铃声、飞起的惊鸟、溪水飞溅声,阿巴和亡灵的对话声,还有他听到的一点声音:“像是蝴蝶起飞时煽了一下翅膀,像是一只小鸟从里向外啄破了蛋壳。一朵鸢尾突然绽放。”在阿巴那里,是有如神助,妹妹的亡灵听到了阿巴的声音,阿巴热泪盈眶,他哭了;在阿来那里,是生命无处不在,有生命就有诗篇。还有各种味道,如野菜、蘑菇、牦牛肉、藏香猪肉、酸模草茎、酥油、干酪、茶、丁香花等等。这些声音和味道的书写,使小说充满了人间性,声音和味道是有感知主体的,这主体就是人类的生命。因此,《云中村》的人物、情节、细节和场景,无不与生命有关。小说的情感深度,也源自小说书写了对生命的尊重、敬畏和“亲生命性”。阿来说:“下午两点二十八分,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城里响起致哀的号笛。长长的嘶鸣声中,我突然泪流满面。我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十年间,经历过的一切,看见的一切,一幕幕在眼前重现。……我要用颂诗的方式来书写一个殒灭的故事,我要让这些文字放射出人性温暖的光芒。”

读《云中记》,很容易联想到汉文化中的志怪灵异,比如韩少功《爸爸爸》中鸡头寨的巫楚文化,《白鹿原》中被灵异化的白鹿意象,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中的诡异环境,以及莫言小说《生死疲劳》中“西门闹”的六道轮回等,其荒诞性强化了小说的表现力。最有代表性的是贾平凹的小说。贾平凹的小说比如《太白山记》《土门》《高老庄》《白夜》等,多有灵异鬼神的讲述。特别是他新近的长篇小说《山本》。小说是以秦岭涡镇为中心,以秦岭为依托,以井宗秀、陆菊人为主要人物构建一部关于秦岭的乱世图谱,将乱世的诸家蜂起、血流成河、杀人如麻、自然永在、生命无常的沧海桑田以及鬼怪神灵逛山刀客等,集结在秦岭的巨大空间中,将那一时代的风起云涌以传奇和原生态的方式呈现在我们的面前。风水文化、鬼魂文化以及神秘文化等,是贾平凹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实践。而小说历史讲述的废墟化、情节的碎片化和叙事推进的细节化,又使《山本》呈现了明显的后现代主义特征;但是,从人物的塑造和场景、景物描写的真实性而言,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又是它的基础和前提。因此,贾平凹的小说与汉文化中的“志怪小说”有谱系关系。志怪小说的来源和实际情况比较复杂。贾平凹在很多作品中都曾写到这些文化,这与贾平凹对传统小说的吸纳有关,通过“现代”的转换,也因此形成了贾氏独特的小说风格。

但是,《云中记》不在这个谱系之中。祭师阿巴不信奉灵异鬼怪,他要安抚的是亡灵。在他看来,云中村的村民已经住进了新村,而他这个祭师就是要管亡灵的。当然,亡灵不能听到来自人间祭师的声音或抚慰。这个声音或抚慰是通过阿来转述的,听到这个声音和抚慰的是活着的人们。因此,归根结底祭师要抚慰的还是活着的人们。大地震动,虽然并非与人为敌,但结果给人带来的就是致命创伤。创伤,加于人体的任何外来因素所造成的结构或功能方面的破坏,然后延展到人的精神层面。弗洛伊德认为,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通过临床研究,弗洛伊德还发现创伤的一个突出特点,即延迟了的效果,或曰潜伏期。在弗洛伊德那里,解决创伤的主要途径是心理治疗,而谈话疗法是重要的手段。当病人在有效认知的指导下,开始复述曾经的创伤遭遇,会在创伤重现过程中,逐渐克服心理障碍和问题康复起来。祭师阿巴不懂弗洛伊德,但作家阿来耳熟能详。在灾难中饱受创伤的人们,在生活恢复之后,仍然会有无端恐惧或惊吓反应,以噩梦、闪回的方式集中于创伤事件,或者创伤事件侵入到日常生活中;一般的烦躁不安和麻木感使他们觉得生活无意义,很难亲近他人。美国精神病学会将此现象界定为“创伤后应激障碍综合症”(PTSD),它是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当然,《云中记》没有书写云中村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但是,这个创痛并没有消失,它只不过隐含在祭师阿巴的行为之后罢了。因此,无论祭师阿巴的主观意图怎样,客观上他是在医治活着的人们的心理创痛。

于是,当阿巴回到云中村后,阿巴几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记忆的细节,一家一户,每一个亡灵,他都拜访探望。他要看望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要和他们说几句话。他的讲述耐心、舒缓,使哀思与怀念真挚而绵长,这是对生命敬畏的诚恳透彻的倾述。一天又一天,思念如故,亡灵在阿巴的讲述和回忆中逐一复活,那空无一人的云中村,在阿巴的想象中被重新复制:生活如此祥和,生命如此美好。当然,阿巴当然也要想起活着的人在云中村曾经的生活,而最美好、最动人的,就是阿巴与亲人的交往:“醒来的时候,仁钦的头还扎在阿巴胸前。仁钦对舅舅说:‘你那时候为什么不抱着外婆和妈妈?’阿巴流泪了,他说:‘孩子,那时候我们都不会相亲相爱。’”

学会相亲相爱,这是人类的至善至爱,也是小说情感深度的最高表达。阿巴用他的行为践行了他的信念一如对他的信仰。阿巴至死也不曾记得自己“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身份的全称。但是,一如契诃夫《凡卡》中爷爷不可能收到凡卡寄出的信,全世界的读者都收到了这封信一样,我们都记住了祭师阿巴,记住了他对生命的尊崇、敬畏和相亲相爱。相亲相爱,这个朴实无华的形容词,我们习焉不察。然而,一旦经由阿巴对生命的态度的表达,对亲人关系的演绎,竟是如此的感人至深。因此,在我看来,《云中记》是一部杰作,是阿来对生命、对人性、对情感深度不断深入思考的一部杰作。

阿来说,他写《云中记》的时候,一直在播放莫扎特的《安魂曲》。有批评家说祭师阿巴就是阿来,我同意这个说法。不同的是,阿来或祭师阿巴不仅是在安抚亡灵,更重要的是他通过安抚亡灵,唱响的是生命的颂歌,他用诵诗的方式写了一个陨灭的故事。阿巴与亡灵的关系——他的行为方式和情感方式,放射着人性的光辉。另一方面,《云中记》也可以看做是作家阿来的自我心理疗治——他写完了这个故事。“到此,我也只知道,心中埋伏十年的创痛得到了一些抚慰。至少,在未来的生活中,我不会再像以往那么频繁地展开关于灾难的回忆了。”同时,我深切地感到,《云中记》是一部褪去了知识分子腔调的小说。百年中国的小说,一直贯穿着知识分子的气息和腔调。启蒙没有错,但在启蒙思想昭示下的知识分子几乎无所不知,他们的导师角色扮演了百年。但是,《云中记》冲淡平和的讲述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姿态,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当然,这也只有在今天写作方式无限开放的语境下,阿来的姿态和方式才有“合法性”,但它的启示意义仍然巨大无比——这是一部绝处逢生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