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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茭湖岭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吴云钿  2019年10月14日14:30

每到清明时节,秦天都要回乡祭祖。今年春天,当他做完祭祀,告别年愈古稀的嫂子,驱车下山时,路边写着“茭湖古道”的石碑从眼前闪过。他停车大步走向石碑,默默地端详着四个古朴的大字,深情地望了望旁边那片险峻的山崖一一那条高高的茭湖岭。

多年前那一段段艰难的经历慢慢在心底浮现……

一条狭长的小道沿着山梁曲折地往上延伸,一千七百多级台阶,3公里长。台阶凹凸不平,爬满了绿色的青苔。两边是古老的松树和绵绵的翠竹,微风吹拂时会发出沙沙的声音。道边的小溪从白云飘浮的山顶上垂下来,扬扬洒洒地散落出细密的水珠,发出哗哗声,犹如动人的音乐,又像上天施舍的甘露,润泽芸芸众生,拂净污染的心灵。

他挑着八十多斤的大米,沿着蜿蜒伸向山顶的茭湖岭,一步一步艰难地向上挪动,每蹬上一个台阶,两腿就要颤抖几下。他费劲地用手抓住晃荡着的两袋大米,然后再吃力地往上蹬一步……大滴汗水沿着面颊流下来,滑落在敞着前襟的胸口,浸湿了腰间的裤子。溪流的水珠喷溅在头上,与汗水混在一起,浸透了打满布丁的粗布衣服。这就是自己的命运吗?他迷茫地往山岭的顶上望了一眼,又陡又险,看不到尽头,昐着赶快走完这一段,希望早点来到山顶,天黑前到家,但爬上最后几百米是那样的艰难……疲劳、饥饿、喘息一起袭来,无情地肆虐,几乎让他晕倒,险些跌下阴沉沉的山涧……他还是顽强地挺立着,忍受着,把肩上的担子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两肩早已红肿,肌肉绞拧着发出撕裂的疼痛,他咬着牙苦苦地坚持着,再坚持……蹬上一级,休息一下,再蹬上一级,再站几秒钟。一步步地挪向陡峭的山顶……当再也无力踏前一步的时候,他索性扔下担子,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溪边,跪在乱石堆大口大口地喝水,然后斜靠在岩石上,望着远处峰峦叠嶂的群山和那个隐隐约约的城市,内心萌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什么时候能到那个地方工作,在城市里度过一生。他忽然笑了,笑自己胡思乱想!他的命运似乎已与贫寒的山区捆绑在一起。他是从一个只有3户人家的深山里搬过来的外来户。父亲是一个连掉下树叶都怕打破头的老实人,在乡间的最低层受惯冷眼,任人使唤……想想自己不过是读了一年初中辍学回乡的学生,无权无势,怎么会有人帮他离开这个大山呢?

一一这样想着,他又挑起担子继续赶路,慢慢地爬上最后一道山梁……

秦天的家在四明山腹地一一茭湖村。

那是一个古老的村落,新中国成立前归山下的左溪乡管辖。大跃进时期有八千多人口,十几个大队。不通电,不通汽车,最好的路是一条不到两米宽的鹅卵石小道。

没人记得第一代祖先住在山上的时间。只是传说村子的对面有一个道家福地,叫“魚子洞”,常常会有善男信女、文人墨客到此悟道修行。明朝的王阳明曾隐居这里读书,清初的黄宗羲为避朝廷追捕,躲藏在山中的茅屋里,写出了《宋元学案》的部分书稿……这些只是坊间传闻,并无史料记载,传闻无非想说明此间人杰地灵、积淀深厚而已。

山区只种一季水稻,供村民半年的粮食,剩下半年要到岭下二十多里的黄明粮站购买。看病的条件很差,只有一个医务所和两个卫生员。简单的处理可以,碰到急病重症就要抓瞎——那时村民只能用门板当担架,抬着病人走下茭湖岭,再换上地排车拉到县城医院,常常会耽误最佳的治疗时间。

山村最大的经济来源是靠卖竹木、茶叶和一些农产品。七、八米长的毛竹横在地上,扎成三、四根一捆,右肩一扛,左肩用一根带杈的木棍插在右肩后面的竹梱下分担重量,掌握平衡,一步一步走到山下。有时夜间视野不好,长长的竹尖戳上树丛或路边的岩石,很容易摔成重伤或跌落山崖。

十六岁那年的深秋,秦天刚刚收完地瓜,与哥哥一起走到三十多里远的岩头村买树,交完钱已经晚上七点多了。他们把树锯成两段,哥哥背粗的根部、他背细的树尖,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哎呦、哎呦”地喊着号子,深一脚浅一脚,急急忙忙地往家赶路。走下山,翻过岭,越过溪水,趟过泥潭,穿过竹林,爬上梯田……有时拽着小树上坡,有时拉着柴禾下滑,走完一段,再爬一阵,经过四个多小时的长途跋涉,总算走到了村外5里多远的茭湖岭。

时间已近子夜,山岭漆黑一片,勉强靠着微弱的月光和发白的石阶慢慢探路。哥哥在前,他跟在后面,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不敢靠近,靠近了怕自己的树尖撞到哥哥树上摔下悬崖;也不敢落后,落后了怕后面有鬼跟上………他有点紧张,气喘吁吁,走一步看一下,探一步再往前走。石阶高低不平,露水打湿了小草,月亮悄悄地爬上树梢,秋虫断断续续地低鸣。他的膝盖不时地发软,小腿阵阵的酸痛,实在背不动了,就把树的后部搁在岩石上,前端用拐棍的杈子托住立地,挪出身子让肩膀休息。连续十几个小时的翻山越岭,秦天有点顶不住了,下意识地往岭下望了望一一但前面的路还望不到头! 他深深感受到活在这个世上的艰难。

好不容易走到了岭下的官佩村。

他们与卖山货的人合租了地排车,付了自己那部分租金,一个人在前面拉,其他人旁边推,半跑半走地奔向县城。

轮到哥哥前面拉了,哥哥让他坐在车上的树堆旁边。尽管不舒服,但可以不走路。车子过金岙,到黄明,走完叶家埭,转入潘家溪,哥哥交班了,换了人拉车。刚刚进入梁辉村,就有人喊了一声:

“谁坐车上了?”

“下来”、“下来! ”

已是凌晨三点多了,他脑袋晕乎乎的,心里非常内疚:让人拉着,多不自觉啊!他准备下来。车子还在跑着,他不敢说声停下,纵身一跳摔倒在地,膝盖狠狠地磕在尖锐的石头上。想站起来,右腿火辣辣地不听使唤,咬着牙再站一次,还是一点也挪不动,他痛苦地看着哥哥,哥哥知道坏事了,赶紧跑过去,蹲下来把他背上,再慢慢扶他站起。他柱着那根带杈的拐棍,低头一看,膝盖上血肉模糊,殷红一片,没有药敷,只能用手绢叠成长条,把伤口扎扎紧,尽量不让它流血,一瘸一瘸地走往县城,他感到生命的无常。

市场里人山人海,到处充斥着讨价还价。吆喝声,车铃声,吵架声连成一片嘈杂而纷繁的大千世界!哥哥的树卖了17元,挣了9元。而他的那根刚刚还靠在墙上,一转眼怎么也找不到了……他感到人性的险恶。

实在走不动了,只能蜷曲在硬梆梆的地排车上,哥哥拉着车走一步停一停,坚持走到官佩村,又搀着他一瘸一拐地捱上高高的茭湖岭。

太阳像个腼腆的少女,不愿意撩开神秘的面纱,羞答答地躲在云层后面,窥视着千姿百态的婆娑世界。天公遂了她的愿,索性布施了重重密云,把一朵朵洁白的雪花挥洒于无尽的虚空,大地披上了银色的袈裟,北风奏着袅袅梵音,树林变换着各种手印,林林总总,天上天下,丝露花雨,十方法界,以宏大场面演绎着庄严的法会。雪花更来了兴致,一层层,一瓣瓣,叠起来融化,融化了又叠起,如禅定,如轻安,如静虑,如空灵。无物无我,无影无踪,浩瀚无际,连成一片,静静地守护着妙明真心。

天气转晴,秦天的腿还没好,又跟哥哥商定去远处砍柴。穿过茭湖古道,走到羊额岭的毛竹山里,他用暖瓶大小的竹篓,放进镰刀,竹篓外串上绳子绑在腰间,便于携带。他在镰刀把上,固定一根长长的竹杆,伸到毛竹顶部,把几米长枯死的竹子,用镰刀钩下来,一次不行两次,直到钩断为止。枯竹像箭一样从空中射下,他躲闪着,避免扎着身体。他把钩下的枯竹砍成几截,捆成柴禾。哥哥6捆,他挑4捆,他那担枯杆足足有120斤重。他们踏着满是冰碴的山路,翻过一座座山梁,爬过一个个陡坡,白雪覆盖着山丘,寒风呼啸着树林,山路上传出嘎嘎的踩着冰棱的破碎声,天色昏暗,树影幢幢,他想起了那些鬼的故事,不由毛骨悚然。他怕,哥哥也怕,走着走着,远远地落下了。哥哥把自己那担放下,跑下去帮他挑,挑到哥哥放担的地方,他坐在那里不动了。哥哥叫他赶路,他不吱声,又说了声 “ 走吧”,他还是不吱声。哥哥走过去一看,见他两行泪水挂在脸上,哥哥一阵心酸,知道他实在挑不动了,说了一句:

“我先把你一担挑到岭顶,你陪我走上去,再陪我走下来!”

“不用!我还是自己挑。” 他这样回答,不想给哥哥加码。他知道哥哥从小吃惯了苦,比他能撑。他刚离开中学回乡,挑不动这么重的柴担。哥哥胆子小,一个人不敢走夜路,有他陪着就不害怕,他是陪伴哥哥的拐棍,哥哥是他遮挡风雨的大伞,他们相依为命,相互扶助着攀上高高的茭湖岭……那段岁月一一磨砺了他少年时期的人生,直至他走进军营、转辗南北几十年的海军生涯。

他站在路边的岩石上,望着身边陡峭的悬崖,望着盘旋而下的茭湖岭,望着伸向无垠苍穹的山峰,久久没有出声……记得那年冬天的一个早晨,他戴着大红花,告别含着泪水的父母和哥哥,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走下了高高的茭湖岭,来到北方海军的潜艇部队服役:入伍训练,战备值勤,水下航行,潜水救生,尽管环境恶劣,条件艰苦,有时甚至晕船呕吐,都能一个一个地克服,圆满完成各项任务。服役三年,他被送到军校学习,成长为一名年轻的军官。留校任教后,三尺讲坛,奉献了珍贵的青春年华;一枝粉笔,书写着挑灯熬夜的人生轨迹。他像一根燃烧的红烛,照亮了别人,熔化了自己。国庆三十五周年,他又被抽调到首都阅兵部队,在盛夏酷暑的训练场,在风沙吹刮的帐篷里,在凌晨预演的长安街,在国家领导人视察的队伍中,他与受阅战士一起,承受着高强度的训练,经受着艰难困苦的磨砺,系统地总结了一套训练中思想政治工作经验,受到首都阅兵总指挥部的表彰,荣立了三等功。他始终不能忘记,自己调到政治机关工作后的历历往事:深入基层,调查研究;有时与艇长学员一起听课,有时到教员中吸取营养,有时向学员队干部征求意见,有时在后勤服务人员中了解情况……通过学院党委的指导研究,明确提出,高等院校既要开展“”教书育人“,还要开展 “ 管理育人” 和 “ 服务育人”。通过试点、推广和总结,形成了“ 三个育人”的系统经验,接待了全国七十多家高等院校参观学习,获得全军优秀教育科技成果一等奖,被《人民日报》《解放军报》《求是》杂志刋登和转发。他也被评为海军先进个人,又一次荣立了三等功,并走上领导岗位。不久前,他在电视台工作的孪生女儿,还专程来到老家,拍摄了《高高的茭湖岭》,开发资源、宣传故乡,传承红色基因。

回忆自己的人生转折,思考少年时期成长的足迹,他更加想念扶助他的哥哥。他仿佛看到哥哥就站在面前,向他诉说着那些日日夜夜不能忘怀的故事……是的,哥哥已经走了30年了,是因为耽误了治疗匆匆离世的!那年哥哥只有50岁。

如今他欣喜地看到,改革的春风吹遍了祖国的四面八方,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村子里的大山建成了森林公园,高高的茭湖岭也开辟成千年古道,引来了许多外地游客观光休闲;村民们搬出了山区,住进了政府建立的扶贫工程一一市区的阳光公寓,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村里早已通上了电灯和汽车,彻底改变了过去缺衣少药、肩挑背扛的辛酸历史。

想到这些,他走回车子,慢慢地驶向通往县城的柏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