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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海故事后录

来源:北京晚报 | 赵柏田  2019年10月11日09:18

1488年,即明朝弘治元年,一个叫崔溥的朝鲜国儒生,在海上漂流十四天后,从牛头门登上中土国境。后来他用汉文留下一份对十五世纪中国的私人化记述。在那时的古中国,作为一个朝鲜人如此深地在帝国腹地旅行,他还是第一个。”

机船开足马力,犁开浑黄的海水向东驶去,近处船坞的龙门吊和船旗一一从眼前掠过。这里是浙江三门县浦坝港镇外的牛头洋。开始,海水是平静的,远近绿植茂盛的小岛点缀于水波间,如一个个做工精巧的山水盆景,海水千百年淘洗过的岩石,赭色的岩体印上了波纹,远远望去,如同深潜中出水吐纳的巨鲸。稍远处,几条木船斜系于岩下摇晃,缆绳随着风势忽松忽紧。船再东行,风浪渐大,船体也颠簸得厉害。本来还在甲板上吹海风的一群人,被一个扑面而至的巨浪打得浑身湿透,一片惊呼声中都躲进了舱里。船一侧的岛,那被浪簇击着的崖壁,也忽然换了一副表情,似乎要向着这浪尖上的船体压将下来。

我知道一百五十年前,这里的崖壁下,泊着的曾是令人谈之色变的“绿壳”——一种形如蚱蜢、船身涂着绿漆的海盗船。在一则关于海盗布兴有的故事里,我曾经写到,最初,广东、香港附近的海域是这些绿色蚱蜢的天然牧场,以凶狠好斗出名的广东海盗,坐着“绿壳”,“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提着刀枪火剑,在南中国海域上驰骋来去,追逐着货物和女人,孱弱的清朝水师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大约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起,这些绿色蚱蜢沿着漫长的海岸线曲折北上,蔓延到了长江口以南,他们的巢穴集中在当时的浙江东部沿海一带——就是临海、三门附近的岛屿。

但这并非我此行探访的重点所在。八月的最后几日,我来到浦坝港,是想出海去看看那个叫牛头门的所在。那是位于浦坝港出海口之北、三门盐场之东、牛头山伸入三门湾的一处岬角。距今五百三十年前的1488年,即明朝弘治元年,一个叫崔溥的朝鲜国儒生,在海上漂流十四天后,就是从这里登上中土国境,尔后一路沿着京杭大运河北行四千余里,在拿到皇帝的赏赐后又从辽东经陆路回到朝鲜,历时共计一百三十余日,后来他还用汉文写出了《漂海录》一书。这是朝鲜成宗十九年的事。

我读《漂海录》今人评注本,知道崔溥是在奔父丧途中遇着风暴,被海风一路吹到这里的。这个朝鲜李氏王朝的中下级官员,仕途运气不算差,二十四岁中进士第三名,二十九岁获中文科乙科第一名,1487年就做到了正五品的朝鲜弘文馆副校理(五品官员),尔后,奉王命任济州三邑推刷敬差官。1488年闰正月初三,因父去世,崔溥率陪吏、护送军及奴子等四十二人,渡海回全罗道罗州(现韩国全罗南道罗州)故里去奔丧。闰正月初三日,济州别刀浦起航,先是“东风微顺”,当夜即“为北风所逆”,“莫之所适”。无奈之下,随波逐流,漂至正月十六日,好运气降临,船终于在浙江台州府临海县界的牛头门(即今三门县沿赤乡牛头门)泊住了。一个十五世纪朝鲜李氏王朝官员的中国旅行记,即由此开始。

牛头门长年孤悬海外,海水冲刷,处处幽洞与怪石,最大者号称龙洞者,洞深几达五十米,高九米,宽三米,潮落时可步行进入,潮涨时亦可驾小船进入。想来渡海余生的崔溥一行,正式登陆前惊魂未定,应是在此休憩喘息。

这些衣着有类中土、口音不通的朝鲜人一在牛头洋登陆,即被视作倭寇遭到当地士民驱逐。也难怪他们如临大敌,帝国的两大隐患南倭北寇,为祸东南数十年的倭乱,此时刚刚掀风作浪。一待弄清了这些人的身份,这些土著马上改变了态度。《漂海录》里记录了一个名叫“王乙源”的当地士绅,关键时刻起了作用。“遇有自称隐儒,姓王名乙源者,怜臣冒夜冲雨,艰楚被驱,止里人,少住。”好客的王先生出面招待了这些生还者,“即叫家僮将米浆、茶、酒以馈,遍及军人,任其所饮。”报告官府后,官府即着手安排这些朝鲜人归国事宜。

十七日,一行人舍舟登陆。十九日,到达桃渚所城(这个所的遗址现在还保存完好)。二十三日,从桃渚城启行。尔后,一路经宁海、宁波府城,再至省城杭州坐上运河船。崔溥记载一路观感的《漂海录》,后来出版时自称应王命而作,实际上是一个异域儒生对十五世纪中国的一份私人化记述。朝鲜与明帝国北部边境接壤,两国关系非疏,但南方中国对于崔溥这样的官员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崔溥或许在书中读到过关于中土世界的记述,并且想象过它,但作为一个朝鲜人如此深地在帝国腹地旅行,他还是第一个。是以,一路上他总是以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这个陌生世界,记录着它的交通、海防、文化和风土人情。

他这般记述刚登岸时沿海官民的警惕:

“里中人或带杖剑或击铮鼓,前途有闻铮鼓之声者,群聚如云,叫号隳突,夹左右拥前后而驱,次次递送。前里如是,后里又如是。行过五十余里,夜已央矣……良久,又有一官人领兵拥炬而至。甲胄、枪剑、彭排之盛,唢呐、哮罗、喇叭、铮鼓、铳熥之声,卒然重匝,拔剑使枪,以试击刺之状。”

杭州是这般的繁华景象:

“杭即东南一都会,接屋成廊,连衽成帷;市积金银,人拥锦绣;蛮樯海舶,栉立街衢;酒帘歌楼,咫尺相望;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常春之景,真所谓别作天地也。”

崔溥还以一种歆羡的笔调记述了出自宁波府的一种漂亮首饰:

“首饰于宁波府以南,圆而长而大,其端中约华饰;以北圆而锐如牛角然,或戴观音冠饰,以金玉照耀人目,虽白发老妪皆垂耳环。”

故此,北京大学韩国学研究中心的葛振家先生对这部旅行记有这样的评价:“《漂海录》是一部关于生与死、公与私、忠与孝、情与义、利他与利己、人格与国格等重大人生问题的一部著作。历史上,外国人写中国的书有好几部,崔溥的《漂海录》可以说是记述中国最好的一部。”

在崔溥漂海一百年后的万历朝,他当年经行处的台州府,有个叫王士性的官员,终生热爱旅行,为官二十余载,半生仆仆于道,跑遍两京十三省,辞官后,他把宦游见闻写成了一本叫《广志绎》的书。这本关于十六世纪中国地理的私家记述,今天已知者不多。“广志”,即广泛地记录,“绎”,即把丝一缕一缕地抽出来,“广志绎”其义,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我的行走记录和我的思考。偶见有人把崔溥的《漂海录》比附为马可·波罗的旅行记,论起笔意,我倒是觉得,它与《广志绎》更接近些。

所有触及、探索未知世界的这些行动,所有向着未知世界的冒险,都是一种远行。在崔溥和王士性两个远行者身上,我看到了一种旅人的精神。他们行走,并且记录,并在这一行动中对世界有更广大的认知。在这块当年漂海故事的发生地,处于山海之间的三门人早就深知,旅行是健康并且值得倡导的一种生活方式,与此相关的文旅更是绿色经济生长的一个突出亮点。

这两日,住在浦坝港镇一个叫渔家岙的小村,客栈名“淘海居”,位于村中一处高地,屋后老树石阶,屋前还有一个小型水库。早晚随处走走,村里鲜花满架,道路整洁,一派过节的气氛。该县的美丽渔村建设现场会暨诗歌渔村文化节在此举办,一路陪同我们的镇里的年轻人晚上都在加班。我问了村中几个老人,都说当时整村改建时拆房子想不通,没想到几年下来,这村庄变得这么漂亮了。

创作基地的授牌仪式结束后,我还有幸见证了“三门七彩民宿联盟”的签字仪式。长相儒雅的县委书记在台上激情讲话,说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民宿”联盟之涵义,正孕育着“七色产业”的希望。尔后,各村代表举彩旗进场上台,他们被海风吹红的脸上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我特意留意看了看渔家岙村那个小伙子举的彩旗,看到是蓝色。蓝色,是大海的主题。诗歌、童玩、鲜甜,皆是大海所孕育。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个不起眼的小渔村,还是中国的第一个5G渔村。

注:引文原文见《崔溥漂海録校注》,朴元熇校注,上海书店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