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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文盛《主观书I》随评:量子人与量子化文本

来源:文艺报 | 杨矗  2019年10月09日11:58

阅读闫文盛的《主观书I》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准确地说有阅读障碍,有阅读困难。因为它是一个“特异的文本”,与传统的散文模式完全不同。首先是书写的对象变了,过去人们书写的对象主要是客观的现实生活,即使是写到心理生活,也还是客观现实生活框架以内的事情,而闫文盛书写的则是“主观心灵”,其中虽然也涉及“客观生活”,但却是其主观心灵的“投影”。其次是文本策略变了,过去的散文无论如何曲折环绕、腾挪跳跃、摇曳多姿,甚至是歧路百出,意义多变,但总还是有比较明确的意义的,而《主观书I》相反,以否定为乐,以悖论为求,有意不以明确的理性意义表达为归结,最终则使整个文本被分裂、悖论、虚无、怪异的“雾霭”所笼罩。故读其文难免令人如陷重重迷雾,一时很难理出头绪。

因此,要换一种读法来读它,其不一样的价值也正在于此。

“人的观念”的新变

文学是人学,故不同的“人的观念”便决定了不同的文学形态,在西方,古典时代的人是原子人、实体的人,不管它有何种文化附加和社会的塑造,它都有着明确的“内涵”和“属性”。确定性、必然性、因果决定论是它的基本原则,与之对应的文学是古典主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等文学形态。到近代,人的“主体性”受到关注,笛卡尔用“思”解释“主体性”,提出“我思故我在”的新哲学命题。康德用“先验理性”和“实践理性”的统一来解释“主体性”,奉“自由”为“主体性”的最高规定。马克思则赋予人的“主体性”以社会实践的内涵。这种确定的、实体性的人,同时也是“柏拉图主义”的“人”,它重精神轻本能,重理性轻感性。这种“主体性”的人,严格地说是从19世纪的叔本华开始打破的,叔本华提倡非理性的人,认为人和天地万物一样,都通通统一于一种本能性的“生存意志”。尼采受叔本华的影响,也推重非理性,认为人的本质就是人的生命本身,而生命的本质则是“权力意志”,由此而形成重视本能性身体、生命的“尼采主义”。与这种非理性、唯意志主义的“人的观念”相对应的文学流派则是象征主义、意识流、超现实主义、表现主义、后期印象派等。后来,海德格尔则提出一个“存在论”的“人”,它是与“世界”一体关联的“境域化”的人,它已不再是确定的、实体化的人,而是可能性的、不断构成性的“量子状态”的人,他也不再把人称为“主体”,而是称为“此在”和“终有一死者”。

“原子人”因为其本身是“实体化”的,故其丰富而复杂的内涵也只能由外部的社会生活来规定,故其文学的向度不管怎么变也总是外向的、社会的,而“量子人”因为是动态关联性的,即是网状的、虚无的或不确定的,它只是一个非实体的“网状框架”,但这种“框架”却总是与其相关联的“世界万物”一体关联着的,即其在动态的展开中也总是连带着与之相应的“世界”和“物”的,这样,它便不需要外部世界来规定,而只是本然地、自行其是地显现自己的内在关联就行了,这使得与之对应的文学也便是“内在化”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历史性地“向内转”便是这种“人的观念”的反映。葡萄牙杰出诗人佩索阿便是这种“内在性文学”的杰出代表,佩索阿笔下的人已不是“外在性的主体”,而是“内在性的主体”,外在性的主体容易规定,而虚无的内在性主体却不易规定,因为它是网状的、量子态的、或互为镜像的,它需要更高的想象力,所以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说,佩索阿“在幻想创作上超过了博尔赫斯的所有作品。”为了追摹这种“量子人”的无限多样的可能性,佩索阿虚构了72个异名作者,构筑起了一个庞大的镜像化、量子态的人格家族。闫文盛的《主观书》系列写作明显受到了佩索阿的影响,一是走向“内在写作”,写主观、写心灵,二是追求量子化的重叠、折叠、纠缠、坍缩、动态、多元、片段化、碎片化、实存、构成等。闫文盛笔下的“人的观念”和“文的观念”,已然是非传统的新的形态了,这是我们理解其《主观书I》的一个有效的锁钥。

谎言与真理的悖论

《主观书I》明摆着是要写人的“主观”的,“主观”里有什么?若按照主客二元对立的“认识论哲学”的结构看,“主观”与“客观”是彼此外在的,同时也是彼此相互对立且相互依存的一对概念。在“客观”是物质性的存在,在“主观”则是受客观制约的意识、心理。而如果是这样的“主观”,闫文盛的《主观书I》也就没有现在这样的价值了,它仍在传统的观念里边,仍然为熟悉传统的读者所不难理解。因此我认为,其虽名为“主观书”,其“主观”却不是传统认识论意义上的“主观”,其真正的含义应是存在论意义上的心物一体的“心灵”。它已无主客的分殊,一切所谓“客观”,对它来说也只是其心灵内在化的“心化之物”。正如作者所写:“我只是生存在自己心灵的幻境里,我不熟悉那些寓言和高高在上的部分。”“然而我终究不是我的理想部分。”“我终究不是我理想中的分子。我一无所是,我或与自身根本不同。”我认为在这里,“寓言”、“高高在上的部分”、“理想部分”、“理想中的分子”、“自身”等,都同传统的“社会人格”有关,它们对应的正是传统意义上的“主观”和“主体”,作者明确地指明这里的“我”已不是这种意义上的“我”了,为了进一步坐实这一点,作者又在文末写道:“这是对的,达卡夫在他临终的时候告诉我:上帝也不仅仅是他本人,他是被无数影子挟持的血肉。”“他是整个大地之上,唯一没有骨头的人。”是说上帝是“伪造的”,是“影子”,是没有“骨头的血肉”,亦即上帝并不等于他自身。其言外之意无非是说,“上帝”正是人们主观臆造的产物,他之所以理想、万能,正是因为他是人们“主观化的产物”。现在作者则要反其道而行之,他要在传统的“主观”之外,重建“上帝”的真身,其所赖就是“非主观”的“心物一体的心灵”,正如作者所说:“我并不喜爱世界上的任何职业。我只喜爱我胸中雄宏的万象。‘在几乎绝迹的路途上独自前行时,我将我心中的画幅映在了天幕上。我的行走高高大大,因此像一只骆驼在长途跋涉。’”可以说,“上帝”正是作者一个基本的“心灵镜像”,是他的原型性的“量子皱褶”。其外,还有“虚妄之我”“骆驼”“大地上的婴孩”“沉思之我”“机械师”“替代者”“拯救者”“本雅明”“卡夫卡”“梵·高”“本能之我”“诗人”“异灵兽”、“母亲”“寡人”等等,都是作者不同的“心灵镜像”。

这种“心物一体的心灵”,与宋代陆九渊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明代王阳明的天地万物“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的“心”、“灵明”相似,更与佩索阿的“我心略大于整个宇宙”之“心”同调,而在尼采则恐怕就等于他的“生命”、“权力意志”。尼采发现人的权力意志既包括求真意志,又包括求假意志,求真需要真相、真理,求假需要谎言和意义,但以往的哲学如柏拉图主义,则只顾生命的求假意志,用正义、至善的谎言掩盖了世界虚无、人生荒谬的真相。正确的做法则是要既保留满足生命求假意志的“宗教”,又把满足生命求真意志的“哲学”作为重点,从而在谎言与真理之间求得某种平衡。而闫文盛的《主观书I》也正充满了谎言和真理,或意义和真相之间的尖锐冲突,这造成了其内在两种力量的矛盾、争斗,而它们之间的相互否定、撕扯、紧张则使其整个文本都始终弥漫、散发着一种强烈的撕裂感和荒谬性。比如全书的总题“我一无所是”就是一种总体性的否定和消解,它使全书所有的小题目都顿然丧失了它的意义。如果说其总题目是“真理”,那么其书内的若干的小题目就是“谎言”,总题目的“真相”:“一无所是”同若干小题目的“意义”之间就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悖谬关系,而使全书在总体结构上则呈现出一个“自我肯定”与“自我否定”两者之间的相互争执、分裂、争斗的裂隙,从而也让我们借以窥见人的心灵的虚伪和本真、光亮澄明和暗昧虚无的复杂性。这在总体上是这样,即使是具体到某一篇文本也多是这种悖论的结构,比如《机械师》,作者写道:“机械师并不是一个伪造”,“但我们不理解他”,“他可能是使时间的空隙得以腾空的鼻祖”。“时间的空隙”是什么?时间是没有“空隙”的,那可能是指“多余的时间”,意思可能是说“机械师”一刻也不停息地在工作,但他所走的却是一条“种满了谬误的种子”的道路。这就是一种“否定”,是悖论的逻辑。我们不免会想这“机械师”是谁呢?是“造物主”、“自然法则”,也是作者心灵的“图腾”,他充满了创造欲,一刻不停地工作,但却不为人们所理解。如此有意义吗?当然没有。所以,就整体而言,闫文盛的《主观书I》就是一部宣布“上帝死了”的消解传统价值、意义的“荒唐书”,这一点我认为明显受到了尼采“虚无主义哲学”的影响。意义和真相的矛盾是内在于《主观书I》的一个根本性的矛盾,其反讽性、荒谬性均源于此。

现象学和量子化的文本

现象学追求事物的实存性、本质构成性和整体性,“量子化”是指事物的动态可能性、不确定性或随机构成性,作为一种特殊的散文的新文本,闫文盛的《主观书I》恰恰具有现象学或量子化的特征。首先它是断章、碎片化或残篇性的,类似于现象学的“时间性颗粒”和既独立又绵延的动态的量子。其次是多侧面的、构成性的,比如全书从大的方面看就有三个彼此相异又彼此互成的界面:第一层界面,真相的揭示,即“我一无所是”;第二层界面,我与自我镜像的关系,或我与集体、他者的关系,即“烟酒店的客人们集体噤声”;第三层界面,我作为“作者”,即“作者的告白”。它们构成了“我”或“心灵世界”几个大的维度,即从本真我到集体我,再到诗人我,形成了“量子我”的多重折叠面,而合起来则是一个动态构成性的不确定的总体。在三个大界面之中又有许多不同的小界面,它们各有自己的小题目,就像许多小的支流,也像多面的庐山,错峰叠岭,又像博尔赫斯的迷宫和小径分岔的花园,总之是众声喧哗,使整个文义走向多元、歧路,而同时它们又分明是共属于一个统一的总体的,具有多杂互补的整体性、构成性。再次是开放的、动态展开的,具有一种“未完成性”。作者告诉我们,《主观书》是他用长达6年时间书写的一个宏大的系列,《主观书I》只是其第一部,其后还有若干部。他说:“我用了长达6年的时间来写一本书(《主观书》),而且这样的书写行为似乎远远没有尽头。”“它更为急切地呼应的,似乎永远是书写和表达的不足,似乎永远是我没有写下,我没有完成。我们没有走到终点的时候,或许,《主观书》永远在‘书写的无尽头’中运转,循环。”

闫文盛是山西文学的一个“异数”,他的文学是现代主义的,我们从他身上看到的是佩索阿、卡夫卡、博尔赫斯、尼采等一众西方现代大师的身影,但他又是中国本土的,是有着鲜明中国社会生活色彩的那一个特殊的“主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