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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天堂放映员

来源:文艺报 | 丰杰  2019年09月25日08:19

当了父亲后,陈愚愈发怀念陈跃进。

他穿着考究的白衬衣、藏青裤子、黑色皮凉鞋,梳着考究的小背头,骑着永久牌自行车,车后驮着长江牌放映机、扩音喇叭、汽油发电机;陈愚骑着凤凰女式自行车,车后驮着两部12毫米电影拷贝和一块电影幕布。他们一起穿过石子嶙峋的乡村公路、泥泞的乡间小道、狭窄的田埂……去的时候,夕阳西下,炊烟翩跹,柴火饭的香味一阵阵吹来,人们都追着父子俩问今晚放的什么片子,陈跃进遇到小孩子们总是乐呵呵地回答“打仗抓坏人的片子”,遇到大人便停下来发支烟,遇到风骚一点的妇女还会调戏一两句,引来一阵嬉闹,这个时候陈愚总是飞快地骑着车跑到前面去。回的时候总是深夜,寂静的乡间小道上只有他们自行车霍落霍落的声响和两支手电筒发出的光亮。

90年代的露天电影,还是个风靡乡村的时髦东西。谁家结婚、生孩子、盖房子、做寿……只要有喜事,都喜欢在自家门口放上一场电影。选一块晒谷子的大场坪,撑两根竹篙支起一块银幕布,挂上大喇叭,然后量上40步的距离(陈愚一般是70步),放上一面八仙桌,长江牌电影机放在桌上,前面是12MM电影拷贝,后面是空盘。一部电影一般有3卷拷贝,中间换拷贝的时候,便隆重介绍谁谁谁家乔迁或者新婚之喜,特奉送电影一场,以酬谢乡亲云云。场坪里人山人海,片子好看的时候连树杈子上和房顶上都是人。观众之外有推着自行车卖甘蔗卖冰棍卖橘子汁的,也有青年男女趁机在里面牵手叉腰亲嘴搞对象的,还有不同村子的小混混带着窑砖石块或者扳手钢管进去茬架的,总之,每一场电影都是乡村大狂欢。

小时候陈愚是喜欢跟他出去放电影的,因为每次出去都会顺带吃上一顿酒席,捞点糖果瓜子之类的小零嘴,但也要冒着巨大的风险。电影结束之后,东家会酬谢他们,恭恭敬敬奉上酬劳100到200不等,再准备点夜宵什么的,每到这个时候陈跃进便会大喝一场,喝多了的陈跃进的回家之路变得异常凶险。有那么一次,从东家出来已接近凌晨,月光大好,不用手电筒都可以看清道路,路边的灌木上都打了霜,看上去像一簇簇银白色的头发。路很窄,左侧是收割过的稻田,右侧是一个干涸的池塘。陈愚推着车走在前面,忽听后面咣当一声,扭头一看,陈跃进和他的自行车已经掉进一米多深的池塘里了。幸亏冬天枯水,保住了他和他用来讨生活的放映机,可是10岁的陈愚无论如何也拉不动一个100多斤的醉鬼,和绑着放映机的永久牌自行车。月光惨白冰凉,陈愚的下巴像安了小马达一般,不自觉地叩击着上颌,他带着哭腔呼喊着陈跃进,回应的只是带着甜腻腻臭烘烘酒糟味的沉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冬夜里,在瑟瑟寒风中,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塘边上,在从遥远的山坳里传来的执著的狗吠中,陈愚什么都做不了,只有等待——陈跃进迟早会醒过来的。

陈跃进爱喝酒是远近闻名的,所以时至今日,陈愚一想起陈跃进的形象,首先还是晃悠悠的步子、满身的酒气、硬邦邦的蜇人的胡须茬,还有眼神迷离、满是血丝的困兽一般的眼睛。宋念慈对此深恶痛绝,也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因为喝酒的问题,陈愚家里的碗碟买了一批又一批,桌椅板凳也是如同经历过冷兵器战争一般缺胳膊断腿。有那么一阵子,陈愚觉得他们的婚姻已经没得救了——他听宋念慈在找姨妈问起离婚了孩子归谁的问题。陈愚有些害怕。他不喜欢陈愚喝酒,但也害怕一个人待在宋念慈身边。宋念慈是个裁缝,有一把量衣尺,打起人来特别疼。

有一天,趁着陈跃进不在,宋念慈把他叫到缝纫机前,神情肃穆地问了他一个问题,她问最近是不是老有个漂亮阿姨坐在放映机旁边,陈愚认真回忆了一下,也神情肃穆地点了点头。确实有那么个阿姨,谈不上漂亮,但衣服很时髦,也很少重样,她眉毛是画过的,嘴上也擦了口红,头上有股好闻的洗发膏味道。每次总是电影开始后才过来,手里总拿着一包兰花豆猫耳朵之类的小零食,悄无声息坐在放映机旁边,一开始远远的,坐在八仙桌的另一头,后来就越来越近了。有次陈愚看电影看得出神,一回头,她竟然和陈跃进坐在了一条长凳上。见陈愚望她,她也冲陈愚笑了笑,然后右手绕过陈跃进的后背摸了摸陈愚的头。她的手很软——陈愚必须承认,比妈妈成天灶台上缝纫机上忙活的双手要柔软多了。陈愚乖乖叫了声“阿姨”,又扭过头去看电影。

陈愚把这些细节加上自认为合理的想象一股脑儿汇报给宋念慈,然后就听到缝纫机的脚踏板咯搭咯搭咯搭越来越快,机子上那根针飞快地上上下下啄着陈跃进的破了洞的裤子,最后啪的一声,缝纫机的皮带断了,宋念慈叹了口气,说道,你出去玩吧。

在那之后,那个阿姨再过来,陈愚就不再理她了,也坚决不吃她带的零食。阿姨伸过手来摸陈愚的头,也被他轻轻格挡开来,为了壮大声势,陈愚煞有介事地用鼻腔发出“哼!”的声音。

陈跃进就笑了,阿姨也讪讪地笑了。

有一天晚上,陈愚正看着电影,那个“狐狸精”(陈愚自作主张给她取了小名)和陈跃进坐在长凳上聊着天,突然后面有人轻声叫“陈跃进”,陈愚一回头,宋念慈穿着前两天刚买的新裙子、白凉鞋,笑盈盈地站在放映机后面。陈跃进愣了一下,问道:“你怎么来了?”

宋念慈说:“我也来看看电影嘛。”宋念慈又说:“还有座吗?”

“嫂子您坐这里。我再去找把椅子。”说完那个阿姨像变戏法一般消失在人群里。

陈跃进张了张嘴,还要说什么,宋念慈说:“我难得出来,别耽误看电影了。”

那一天,放的是李连杰的《中南海保镖》。在那之后,宋念慈变得温和起来,陈跃进喝酒也比过去收敛,至于那个变戏法一般消失的阿姨,就像云游四海的郎中,治好了他们病入膏肓的婚姻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陈愚陪陈跃进放的最后一部电影,是周润发和杨紫琼演的《卧虎藏龙》。那是千禧年的寒假,东家是一对新婚之喜的年轻人,有钱,三层的新楼房,9台轿车接亲,婚宴上竟然有陈愚从没见过的大龙虾。“陈家班”到了之后,忙不迭挂好幕布展开放映设备,匆匆忙忙吃过晚饭就在放映机前候着。一直以来,都是等到观众来得差不多了才开始,可是那天没有,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场坪上一个观众都没有。帅气的新郎倌跑出来,不耐烦地喊了一句,“师傅别等了,开始吧。”陈跃进赶紧笑着点头,一束光打在幕布上,电影开始了,一个老头凑过来了,陈跃进连忙掏出兜里的香烟,并让出长条凳招呼他坐下,老头接过烟,没有坐,盯着银幕看了一刻钟,走了。陈愚看见陈跃进有些落寞,有些沮丧,他也有些不忍。周润发穿着长袍,风度翩翩地游走在竹林上方,章子怡一脸的桀骜,真美啊!陈愚想,然而谁在意呢?张灯结彩的新房里,青年男女们正在闹洞房,男的把头埋进女的胸脯里,从乳沟中叼出一颗花生,引来阵阵喝彩;另一个厢房里,正在放着卡拉OK,有人模仿着刘德华的调调在唱《一千个伤心的理由》,声音盖过了外面的电影喇叭。

陈跃进端坐在放映机前,把声音又往上推了推,然而都是徒劳。天空飘起了雪花,他把陈愚推进屋檐下,自己仍端坐在放映机前。伴着凄美的音乐,章子怡从武当山的悬崖上纵身一跃,东家跑出来,站在屋檐下哆哆嗦嗦说:“师傅别放了,一个人都没有。” 陈跃进满脸堆笑点着头,依旧把第二部电影拷贝装上了。

雪越下越大,陈跃进顶着一脑袋雪花端坐在放映机前,陈愚好歹从东家借来一把伞递给他。伞很小,他把伞撑上,先挡住放映机,然后把头伸进放映机上方,把身子暴露在雪中。放映机上方是一束随着镜头变幻的五彩斑斓的光,照着陈跃进,让他的脸也变成了五彩斑斓的,尽管陈跃进一脸的庄严肃穆,但看上去总带着一股滑稽的味道。陈愚回到屋檐下,感觉寒气渐渐从脚踝爬到了大腿,洞房里的游戏变成了叼苹果,气氛越来越高亢;卡拉OK也换成了任贤齐的《伤心太平洋》,过往的人像看笑话一般打量着他们父子,停顿一两分钟,然后匆匆离去。东家又跑出来说,“师傅别放了,多少钱我给你就是。”陈跃进这才扭过头,把电影的声音调得很小,谦卑地说,“贵府新婚大喜,请我们过来凑热闹,也是天寒,没什么人看,但无论如何要有始有终,这才是好彩头啊。”东家便不再说什么,发根烟走了。

电影放完的时候,雪已经没过脚踝了。陈跃进招呼陈愚匆匆忙忙关掉放映机,卸下湿漉漉冰冷冷沉甸甸的幕布,装上单车,东家跑出来,并没有留他们进去坐坐,吃点夜宵或喝杯茶,而是道了一声辛苦,递过200块钱,陈跃进哆哆嗦嗦双手接过,道了声谢,便逃似的离开了。

那是陈愚跟他出去放电影第一次没有喝酒——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在那之后,陈愚便上了高中,上了大学,远离了那个凋敝的小山村,直到陈跃进离世,都没有回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