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关中牛长篇小说《天藏》:盛衰有定,天道有藏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阿探  2019年09月16日17:35

关中牛的长篇小说《天藏》,是一部向中国古典文学的致敬之作。

对于年轻一代作家创作的现代化、小众化乃至私人化倾向,关中牛作为一个老作家始终保持着清醒与警惕。在一个现代意识充斥的时代,重温重拾章回话本体,需要何等的勇气,又需要何等的才气积淀?或许在关中牛看来,呈现这样的大题材,惟有章回话本体奠基有力,方能擎起这种历史的沧桑与厚重。

《天藏》精准地抵达了中国古典小说的美学境界:叙事暗自蓄力,支流渐次积聚,如高山流水,势不可挡,如梦如幻,洪水过后,尽显苍凉,恩情爱情,政治经济,民情百态,一网打尽,静美而凝重。文本整体展开稳健而不失力道,深沉而流畅,如自然鬼斧神工,余韵绵长。秦商的鼎盛与衰微,人世的空落与寂寞,如万古愁绪般凝神定格,久久难以挥去。

与传统古典小说所不同的是,小说叙事视点与审视切入,转向了叙事对象的侧影与纵深层面,以小村的瓦砾风烟,震荡、勾勒了盛衰逆转及人心的离散。关中牛没有去直击秦商驰骋天下纵横八荒的商道主战场,而是晃过商战正面,移师秦商根生归根之地——党贾圪崂村,起底秦商缘起、流变,予人以世事无常如梦恍然之感,小说隐藏艺术直抵至境。兴盛数百年的秦商何以像玛雅文明一样了无声迹地消失在历史里?关中牛知微至微,直抵农耕社会根基,以秦商之“后院”故事幽深幽微交错的演绎,人伦天道的感慨延宕,不言自明,一针见血,见血封喉。

《天藏》持守了司马迁著史的民间立场,赋予小说客观公正的历史意识,贯通古今的审视高位。关中牛虽然是在讲述秦商故事,却是从人伦、精神承受等商人本身层面着力运笔的,甚至是剥离了商人的商化灵魂,赋予寄托精神依存的乡土以艰难托举之情状,亦即一击必中农耕社会之深层结构——农耕擎起商业。世事运转运作,自然有着自身的深层规则,而所有的一切,在民间百姓看来,无论盛衰存亡,都是一场笑谈。如同毛宗刚父子编辑《三国演义》题词中所道,“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圪崂村的富商们天南海北经营万货所得的银子,千辛万苦地运回来深藏窖藏,到头来依旧化为乌有,人世如梦,大梦谁先醒?从南方随贾老爷子而来的二夫人,纵是智慧决断过人,面对村堡被毁的满目狼藉,眼中亦遍满血丝。当然,作为南方人,她对贾家的辉煌、优越自负一直心存警惕,然而到头来依旧无力回天。不论是世道大变兆象的神秘性,山贼歌妓间的爱恨情仇,还是官逼民反的世态横陈,民间风物风俗,乃至情怀、趣味、意蕴,均是丰沛袭人。

小说叙事细腻而深有余味,倒叙倒插等多种叙事手法交相辉映,徐进中钩沉人文遗迹渊源,追溯、还原、再现历史之宏阔悲壮,以党贾圪崂村之兴衰浓缩秦商浮沉,无论文本完成度还是艺术力,均达彼岸。文本在史料的基础上充分延宕想象,虚构及布局深合古典小说艺术逻辑构成。开篇遥遥说起,娓娓道来,旋即贾老爷子犯病胡言乱语,民间天变兆象突起,随后层层解析,渐次入深,时徐时骤,时而儒家庄重,时而佛家隐忍,时而道家空灵,时而官家如匪,时而山贼高义,游弋错落有致,古典文法之精髓,于文本展开中游刃有余。

中国古典小说艺术力集中凸显,更在于寓意及隐喻神来之笔的点染,关中牛对此深谙其旨。二夫人为拯救商业帝国村堡于水火之中,无奈将掌上明珠梅子嫁给混混党蛮蛮。此为高妙之寓意隐喻,寓意着帝国大厦倾覆,优秀的男人死去了,惟留下蛮蛮这般混混子,农耕社会的血脉寄望于这样的男人,将最优秀的女儿嫁给他,犹如将地母嫁给他,这无疑是一种寄望的延宕。这一抉择,二夫人将忍受何等的剧痛?“二夫人慢慢苏醒过来,半天,才认出了跪在自己面前的小女梅香,一把搂住便号啕地哭出了声:‘我苦命的梅娃啊……’便背过气去。”这位江南女子内心至死的悲戚,在关中牛含蓄平淡的文字间可窥一斑。此等细节,与《白鹿原》中陈忠实现实表达朱先生一世清苦寡味伤神而喊了妻子一声“妈”,有异曲同工之妙。《白鹿原》通过历史追溯隐喻当下,《天藏》之结局不也映照了今天主宰乡土的人群么。

《天藏》更是一部商道史诗,既是历史的淤积,亦是人性诗篇的凝铸。

惠特曼曾说,诗人就是把历史、现在、未来联结在一起的人。关中牛重书历史,凸显人性,警示现在寄望未来,情怀游弋在儒佛道之间,构结了无欲方刚的心态,无异于一部具象异象抽象并接天道的属于秦商与关中大地的史诗。《白鹿原》是毫无争议的史诗性长篇,由民生、历史、文化三大板块支撑,《天藏》也有着奋起直追的雄心,也有着大体一致的内在构建。同样是几大家族的内斗与内耗,同时大历史背景下的民生侧影,同样是对文化基因的拷问。秦商的衰落历史只是商人们登台的背景甚至是布景而已,党贾圪崂村从上到下,从外到内的心灵承受,才是民生叙事的重点,而秦商包括秦人幽深的文化心理才是小说铺陈凸显的中心所在,人性幽暗的另一面——自私、虚伪、虚妄、脆弱等等,尽在其中。而且安居乐业的和谐宁静,既是华夏民族数千年来至死不渝的追求,也是秦商们的终极使命。然而时势或有难遂人愿,一个商业神话与帝国,竟然在历史洪流中坍塌了。纵观秦商盛衰历史,无疑是时间坐标上永恒的定格,人性欣慰而悲壮的史诗。贾老爷子的洞明世事,居安思危,二夫人的处世不惊,十三爷的精明、老道,苏大镛异族的居心叵测、老谋深算、嗜血残忍,羊栓子的义胆云天,张知县权力支撑下的贪欲无底,贾二公子的惜命背叛等等,各色人等在世事骤变中或坚守初衷,或屈格异变,商战获利固然精彩激荡,守财保家更是艰辛异常、撕心裂肺。财富可以暗藏吗?为捍卫秦商们的财富,党贾圪崂村付出了血与火的代价,然而历史留给他们的只不过一片狼藉的瓦砾。在这部长篇史诗中,江南女子的爱恨情仇,已完全超越的所谓礼教性道德范畴,面对飞来横祸,竭力拯救大厦于倾覆之际,而最终无功于世,远眺天边的火烧云,其伤神既隽永而古典,不亚于失去家国的伤怀。

商人们的经营智慧,在时代的骤变中抵挡不了来自乱民、捻军残部等民间多种力量的蜂拥而起及官方无节制的倾轧。党贾圪崂村商业帝国后院的自保,最终彻底失败了,外来官匪勾结,刀客外援等固然力量强大,然而破败与没落的村堡,亦属于一种自内而外的商业王国基底朽毁。这就涉及到小说更深层的主题思想——文化心理的解析。如果说陈忠实先生为我们复原了1949年前的中国北方的话,关中牛则为我们还原了秦商的没落动影。这种罕有的动影,依旧是以文化意识深层文化心理起底的。

《天藏》更是文化心理沉疴的直击,秦商衰落的严肃反省。

二夫人曾说,商人们虽可经营天下,但依旧走不出党贾圪崂村。这正是秦商无以与晋商相比之关键所在。一项事业何以成就,在于天资,秦人不乏经营天下的头脑;一项事业何以发展壮大?在于勤奋,秦人能吃苦耐劳辛勤经营;一项事业何以能过持续数百年,历久弥新?在于经营者的格局与求变意识。秦商的格局有限,但求扬名显亲,光耀门楣,缺乏更广远的视野,自保有过,开拓不足。这种根深蒂固的意识,源自华夏文明的根基——周礼、儒家文化观念的统御。贾老太爷扬州经商大获成功,不忘故里,造院起屋,置办田产;贾家两位公子随经商在外,亦心系故里,一有动荡就返乡;十三爷及儿子党发潮亦是如此。经营天下者,需要放下一切的胸怀与气魄,需要包容天下的雄心,然而对于党贾圪崂村商业帝国的商人们而言,他们的格局很有限。甚至他们处世的方式亦是很有限,在他们看来,银子可以换来他们所需要的一切。正是基于这种认知的生存意识,才给了张知县贪欲无底的猖狂。十三爷以命抗争重负,依旧是无力苍白的,村堡全体自保的各种努力,也是最终的徒劳,人心是终极堡垒,终究被攻破了。周礼及儒家文化这种历史长河中长久的基因积淀,最终成了秦商们固步自封的镣铐,他们在时代激变来临之时,各自为阵各自为战,这种缺乏大军团合力的应对,被各个击破只不过历史的必然。

相对于秦人的厚重质朴,有着蒙古族血缘的苏村苏大镛、拜乡约等有着颠覆儒家传统的豪狠与多变,关中牛在叙事中多有笔墨隐藏,甚至草蛇灰线,伏笔千里,这可谓是异族文化血脉对绵厚儒家的提振,亦即文化强势基因的补充。小说中儒佛道各有渗入,在追溯过往中对秦商精神价值亦有肯定,如弃儒从商、商业意识、重名轻利、不惧风险、不辞劳苦、厚重质直、勤俭节约等等社会正能量;更多的则是隐含其中诸如富而思乡、优越自负之局限性的反思及拷问。

缘起缘落,盛衰有定,天道有藏,宇宙造化,恒性运转,人心聚散即是天则。世间一切变化,在于人心之渐变累积。关中牛的这部长篇,既是秦商遥远辉煌的斑驳的背影复原,又是文化恒变的使然,更是陕商再次崛起的警示,亦是对于陕商未来时代的瞩望。在这个意义上,关中牛无异于一个精微化的诗人,他联结了过往,现在与未来。

章回话本体的选择,既是关中牛自身创作的一种挑战,亦是中国是宏大叙事优势而强力支撑,对于严肃长篇创作亦有着不可或缺的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