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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忠诚与奉献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 范稳  2019年09月14日09:10

神东救护消防大队布尔台中队副中队长屈宝柱坐在我们面前时,略显拘谨。他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中年汉子,穿一身迷彩战斗服,留着寸头,腰身笔挺,身板结实,脚上一双登山鞋泥浆斑斑,仿佛刚从井下上来。他个头虽然不高,但显得精悍壮实,看上去就是一个训练有素、深怀绝技的老兵。实际上,转业军人屈宝柱眼下从事的职业,不是一般人可以胜任的。

这是一个经常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人,更是一个挽救生命于危难之中、创造生命奇迹的人。屈宝柱所供职的救护消防大队属于神华神东煤炭集团,是国家安全生产应急救援中心认可的一支国家级矿山救援队,这样的单位全国只有38家。过去每当有矿难发生时,我们总能在电视上看见那些身穿橘红色救援服、戴着头盔面罩、背着氧气瓶的矿山救护队员的身姿,他们义无反顾地深入到死亡地带,把生还的希望带给那些身处地狱边缘的人。每当他们从死神手里拯救出一条生命,便斩断了一条由眼泪淌成的哀伤之河,撑起了一个家庭头顶上晴朗的天空。这些和平年代的英雄,看上去和你我一样普通平凡,但他们却是最能掂量出生与死孰轻孰重的一群人。很多时候,别人的生命,比他们自己的更重要。

屈宝柱属于那种永不服输的汉子,救援工作的挑战性正契合了他要强的性格。他年轻时受过专业的柔道训练,2002年从一所大专体校毕业后,入伍当兵,在内蒙武警特勤支队服役。2005年退伍后,先是应聘在公安系统当擒拿教练,每月有不错的收入。到2006年,神东煤炭集团招工,有3个部门供他选择——环卫、城建和矿山救护,他挑选了最危险的岗位,当上了一名救护队员。我问他,为什么不选比较安全的岗位?是因为工资更高吗?他说不是,干救护队员收入并不高,但习惯了军事化的生活:住集体宿舍,准点吹号起床,出操点名,训练竞技,纪律严明;工作生活中,队员相互帮助依托,有着兄弟般的生死情谊。当救护队员,虽然不穿军装了,但就像还在部队上一样。他说,喜欢有挑战性的工作,喜欢能带来荣誉感的职业。

的确,走进神东救护消防大队的院子,就像到了部队营房。宿舍里的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整齐划一、井然有序。在不出警的日子里,他们不是在训练,就是在学习救护知识。队员们天天在一起摸爬滚打,汗水流在一起,友情也浇筑在一起。

我当然更希望听到矿山救护队员们救人于危难的故事,但这些出生入死的经历从屈宝柱嘴里说出来,就像讲述寻常工作一般平静、自然,没有多少夸耀,只有简洁清晰的叙述,连形容词也不多带一个。

2017年4月19日,陕西省神木县大柳塔镇板定梁塔煤矿发生透水事故,6名矿工被困井下,生死不明。神东救护消防大队接到命令后,用最短时间赶赴事故矿井。这次事故是因为井下放炮炸穿了地面的一个废弃的巨型蓄水池,大量的水涌入巷道,瞬间就把在井下作业的6名矿工堵在了巷道里。屈宝柱和他的战友们在这次救援行动中担负的是最为危险的搜救任务。地面参加救援的人们忙着铺设管道往外抽水,救护队员们则下井蹚着齐腰深的水,背负着几十公斤的救援设备,在黑黢黢的巷道里摸索着前进。按照救援规范条例,水至膝盖处则不能进行搜救,但队员们心里想到的是和72小时黄金救援时间赛跑。每拖延一分钟,受困矿工兄弟的生命就增加一分危险。他们几次下井,都被快要淹到巷道顶的水堵了回来。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地上的人们心急如焚。直到4月22日凌晨,经过大力抽排水,巷道里的水位明显下降,救援指挥部命令屈宝柱他们穿上水皮裤、救生衣,携带两只橡皮筏,在大队长助理杨三的带领下下井搜救。屈宝柱告诉我说,他们下去了9名队员,各司其职,有领队指挥、记录绘图员、气体检测员、创伤急救员、清障员、联络通讯员等。救援如同上战场,是生与死面对面的博弈,容不得半点闪失。屈宝柱作为副中队长,必须走在最前面。越往巷道深处走,水就越深。这是在黑暗的地狱深处行走,谁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突发情况。也许黑暗中水突然会从什么地方涌来,也许会遭遇冒顶,也许空气会变得稀薄,或者有害气体弥漫过来。死神就在他们身边,但没人畏惧。在一处凹型地段,水深到几乎要没过他们头顶,按救援安全规程,他们完全有理由撤出,但他们想到的只是再往前搜救一步,希望也就多一点。队员们摸索着踩在巷道里的运输带上,手擎着巷道顶的电缆线,一步一步地向前搜救。屈宝柱说,因为巷道里水太深了,水皮裤已经起不到防水作用,水从脖子处漫进全身,加上身上背负着氧气瓶等救援设备,负重更大,在水里行走了几百米,比跑几千米还消耗体力,每个人体能都到了极限。但是生命的奇迹也许就出现在你咬紧牙关坚持到最后的那一瞬间,他们终于在一个避难硐里找到了幸存的6名矿工。当确定6个人都还活着时,屈宝柱说,当时大家都哭了。我也哭了,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我的队员们也哭了,在地面上指挥救援的董事长、总经理,还有那些干了几天几夜的人们,都激动得哭了。

后来看这场救援的专题采访录像,神东救护消防大队的大队长张日晨面对镜头,在述说终于找到6名遇险矿工时,还激动得泣不成声。我当时有些不理解,这种情况下,被救者终于被施救者从死亡边缘一把拉了回来,激动得哭情有可原。而这些施救者,他们哭什么呢?

神东救护消防大队自1989年成立以来,已参加了3275起救援行动,其中地面救援3108多起,井下救援167起,挽救了481条生命。让我感到惊讶的是这个矿山救援队,神东煤炭集团每年投入多达1亿多资金。张日晨告诉我说,神东煤炭集团煤炭开采水平先进,多年没有发生过井下安全事故。如果神东救护消防大队只为本公司服务的话,那么他们几乎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他们所有的救援行动都是在为社会做奉献。在履行社会责任方面,神东救护消防大队在本地可谓有口皆碑。地面救援中交通事故救援最多,此外社会上的火灾、水灾以及抗洪抢险等突发意外情况的救援,他们都是当仁不让地冲在前面。几乎每隔三四天,这支矿山救援队就要披挂出征。

屈宝柱说,他们每次下井救援,都要在一份提前写好的类似“遗书”的书面材料上签字,如果他们牺牲了,那就是留给亲人的最后遗言,每个人说给家人的话都不一样。我试着问屈宝柱,能否告诉我,你是怎样写给妻子的?这个在死亡面前无所畏惧的汉子犹豫了片刻,才略带腼腆地说,大概就是,如果我回不来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要是能平安归来,我就会更加爱你,爱我们这个家,可是当你看到这张纸条时,我已经没有机会了。对不起。他说完后,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有些羞涩地把脸转向一边。

或许我不该打探一个救护队员内心深处的柔情和眷念,我希望屈宝柱的妻子永远不要看到这些话,尽管我也知道,他们能从事这份职业,早就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生离死别。矿山救护队员们的父母、妻子,哪个不为自己的儿子、丈夫担心呢?他们出勤时,从来不会告诉家人,完成任务回来,哪怕刚刚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面对家人的过问,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上两句。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总是把所有的危险挡在自己宽阔结实的背后。也正因此,他们对家人的爱,对生活的责任,与常人有不一样的理解和担当。我问屈宝柱,你妻子支持你的工作吗?他直截了当地回答:不支持。过去我们经常吵架。我的办法是抽身离开,不与她吵。屈宝柱感到最对不起妻子的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他正在井下参加救援,妻子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没有接到,因为有规定,电话是不能带到井下去的。待他升井出来,孩子已经出生了。妻子赌气的一句话“要你有啥用”,让屈宝柱许久无言以对。

我不知道作为一个丈夫,他如何去弥补对妻子的亏欠,又如何去安抚家人那颗总是忐忑不安的心。屈宝柱说他过去从不会做饭,现在休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下厨房为妻子做一桌可口的饭菜,尽量多陪陪父母和孩子。矿山救护队的工作性质决定了队员们15天一个轮班,在战备值班时,24小时都得待在救护队的集体宿舍里。屈宝柱每天晚上都跟家里通个电话报平安,如果没有电话打回去,那一定就是出勤救援去了。屈宝柱说过去爱人的电话还会追打过来,现在已经不打了,因为她知道打了也没用。一个妻子的沉默,也许就是对丈夫工作的最大支持吧。

自到神东救护消防大队工作以来,屈保柱已参加了大大小小1000多次救援行动。在地底深处的水里救人,在火里救人,在瓦斯里救人,在变形扭曲的肇事车辆里救人……那些被他施予援手的人,他都不认识,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要索取什么回报。板定梁塔煤矿透水事故的救援被业界称为创造了一个救援奇迹,但屈宝柱和他的队员回来后还做了3个月检讨。因为他们违反了救援安全操作规则,在水还很深的情况下冒死前进。可是要等水退到符合安全标准的情况才下井救援的话,至少要一个星期。他的大队长批评他道,你有没有想到万一你的小队出现伤亡,你怎样向队员们的家人交代?你出了什么事,我又怎么向你的家人交代?屈宝柱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他只知道,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不会放弃,不会退缩。

屈宝柱是蒙古族,而且是蒙古族中的达尔扈特人。这个部落忠诚地为成吉思汗守陵近800年,现在大约还有2000人。“达尔扈特”是蒙古语,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担负神圣使命的人”。屈宝柱说,我们的救护队员都有很强的荣誉感、责任感,都感到自己从事的是最为神圣的工作。

我认为他说的不是场面上的套话,如果人能将自己从事的职业上升到神圣的高度,那么他就一定会无比忠诚、勇于奉献、不惧牺牲。在神东救护消防大队,像屈宝柱这样的救护队员看上去那么纯粹谦逊、克勤恪守。在陌生人面前他们或许会腼腆,但在死亡面前,他们却毫无惧色。

所谓“担负神圣使命”,实际上就是这些人面对危险时,为了拯救他人的生命,勇敢地向前迈出了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