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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歌:童心不泯,现实不远

来源:文学报 | 聂梦瑶  2019年09月13日09:13

在易凡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是没有关于他的故事的,对不对?只有爸爸妈妈的故事,只有妈妈和汤致远的故事。等到有了他,又有了他和颜文军、和范静静、和小蝌蚪、和陶老师的故事。

这是窄窄的诗巷里,有关易凡的一段故事。诗巷的巷子口是条河,终年不紧不慢、不深不浅淌着灰绿色的水。荆歌的《诗巷不忧伤》就是这样一条河。

《诗巷不忧伤》是一部小说家的儿童文学作品,荆歌把小说“老”作家的魅力注入儿童文学“新秀”的躯壳里,运筹帷幄,把儿童文学相对的“简单”指挥得并不简单。

深入肌理的地方特色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荆歌是位典型的江南才子。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荆歌,并未长久地离开过家乡,他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都在苏州这块土地上度过。江南水乡的历史痕迹和文化印记,都一样样与生俱来地烙刻在荆歌身上,是那种就算是绵长的黑暗和阴冷也掩盖不住的文气与温和。荆歌选择把《诗巷不忧伤》放进他的江南里。

这是小说里陶老师说的一段话:“我在园林里工作了几十年,我对园林有感情,也熟悉,这个园子建起来,也是完成我的一个心愿,我可以伴着它打发残生。我离开了园林,就觉得是丢了魂,盖好了这个园子,我就心安了!”不是每位作者都愿意将故乡的风物带进自己的作品,或者说,是让作品在自己的故乡安家落户。我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在吴江笠泽发现一条名叫“诗巷”的巷子,但荆歌却让我相信,这是真正发生在家乡的故事。

说到底,地名只是一个名词,不夹带任何情感的空架子。一个故事在哪里落地生根,绝非是作者一句话能够规定的,它需要真实细节的填充,需要作者在细枝末节处做好隐藏的批注。我开始理解荆歌的“诗巷”,同陶老师自己造“诗园”一样,为的是安放那一缕“魂”。

荆歌平时也爱写写画画,再盘弄些收藏、古玩,他便也十分乐意把这门兴趣移植到“诗巷”的人物上。陶老师的书法“以古人为师”,范家的核雕代代相传,这些饱含文化意味和地域特色的艺术因素,若非作者本身对其有着强烈的认同和烂熟于心的了解,很难在儿童文学中融会贯通。特别是核雕,这种仅流行和发展于少数地区的相对冷门的民间工艺,大多数人的相关知识都只是来自于《核舟记》这篇中学课文。但在“诗巷”的故事里,核雕承担着重要的串联角色,院子地下埋藏秘密的疑惑是由易凡种橄榄核而起,易凡受弥勒佛“大肚难容容天下难容之事、佛颜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影响而克服大小困难的成长之路,也是与范静静所赠的一枚核雕有关。

食者民之本也。除了艺术元素,“诗巷”里的生活还被各种极具特色的地方小吃点缀得津津有味。

荆歌饶有兴味地写道:“爸爸做的肉月饼,里面是带卤的。他在肉馅里拌入皮冻,放进冰箱,裹紧面粉,放到锅里烘烤后,皮冻化开了,汤卤在皮子里,吃的时候先轻轻咬开,是能吸到里面美味的汤汁的。如果咬得不小心,卤就会流出来。”但凡吃过苏式汤包、生煎包的,不论是不是本地人,无一例外,必定都能回忆起轻轻咬破面皮吸吮汤汁时的谨慎,以及入口鲜而不腻的肉汁。生煎包也屡屡在出现在“诗巷”人家的食物清单里,每当无暇做饭时,总有人会提议“买两客生煎”。荆歌也曾在易凡买橄榄的时候,不厌其烦地枚举采芝斋的特色产品:松子糖、卤汁豆腐干、糖豆瓣、奶油西瓜子、玫瑰酥糖、芝麻浇切片……

荆歌让窄窄的“诗巷”里充满了苏式生活的点滴,没有人会觉得这是刻意的植入和嫁接,因为那就是荆歌骨子里的生活,是陶老师口中的那丢不了的“魂”,你在哪儿,它就在哪儿。

不曾泯灭的童心

读荆歌的《诗巷不忧伤》,会感觉我们同故事的主人公易凡站在一起,自始至终都通过易凡的眼睛来了解诗巷那一方天地。全知全悉的上帝视角,或许并不是最适合儿童文学的叙事,尤其是需要陪伴主人公一起经历“忧伤”而磨炼心智的成长小说。从叙述方式到思维逻辑,荆歌把自己的笔触放在十二三岁少年眉心的位置,用与易凡相同的高度和视角去一层层拨开挡在眼前的“忧伤”。

荆歌频繁使用大段的心理独白来揭示易凡的所思所想。易凡试图在院子里种橄榄的时候,不小心用菜刀“咔咔”割伤了一条蚯蚓,这不仅让易凡害怕,也让我这个读者的鸡皮疙瘩从后背冒到头顶。“他不想看,却不由自主地盯着蚯蚓”,看着蚯蚓痛苦挣扎,“仿佛是自己在体验死亡”,反应过来立即把蚯蚓埋住,“希望它很快就又变成一条健康的蚯蚓”。强烈的现场感使我惊恐地发现,我和易凡陷入了相同的境地:“怎么也摆脱不了蚯蚓扭动的画面”,“被它顽强地占据了大脑”。

荆歌所做的,不仅是将自己的视角调整到孩子的角度,他甚至让读者不由自主地在孩子身边蹲下,被迫欣赏蚯蚓挣扎的残酷画面。而这种平视的态度,恰恰为很多儿童文学作品所忽视,作者们普遍能够做到理解孩子,却遗憾地在尊重孩子前止步。理解,终究还是俯视的结果,是以成年人的宽容或回忆、或分析孩童的世界,而尊重则是需要弯下腰去与孩童产生共情。

“童年”对于荆歌来说并不友好,无妄的监禁、父亲的打骂、频繁的搬迁,严丝密合的压抑把童年该有的万花筒吞噬殆尽。荆歌试图送给“诗巷”的孩子们一个与自己不一样的童年,不是互补,而是要比自己的童年温柔。温柔不代表骄纵,“诗巷”的孩子不仅没有无理取闹的顽劣,甚至还颇有分寸。荆歌让我重新定义了“童心”的意义,天真、幼稚是成年人理解的童心,而在孩童眼中,是纯真而期待地注视自己的成长。因为,在孩子眼中是没有孩童的。

复杂现实的世界观

有别于儿童文学作品经常选择的和谐的动物世界、理想的童话世界、单纯的学校环境,荆歌把《诗巷不忧伤》完完全全暴露在复杂的成人世界里。“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荆歌比谁都更早明了现实的残酷,它绝不会因为你是孩童而掩饰自己的本来面貌,与其让孩子在温室中产生错觉,不如早点认识现实的世界。

当颜文军爸爸被举报赌博而被带到派出所教育,当易凡爸爸在巷口被不明身份者殴打;当易凡一向温和的爸爸某天在和妈妈大吵一架后消失不见,当妈妈告诉易凡爸爸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很多很多的心事,像蜘蛛一样在他心里结网,他的心里乱糟糟的。他像一条蚕宝宝,绵绵不断地吐丝,那么多的丝,就像那么多的心事,就像剪也剪不断的心思,把自己缠绕起来,把自己完全包裹了起来。要到哪一天,才会变成蛾子,咬破这个茧子飞出来呢?有那么一天吗?”

荆歌让萦绕在孩子心头的困扰和忧伤在童年的现实中积淀、蔓延、发酵,所有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都自然而然,找不到人为渲染的痕迹。这也是荆歌所希望看到的关于童年的现实和成长,不至于用力过猛,也不会是过眼鸿毛,而是给予充分的空间由孩子自己去消化这复杂的世界。

荆歌在故事中一次次向我们证明,大可不必担心孩子承受现实、承受世界的能力,他们会努力尝试着去理解发生在自己和别人生活中这样那样的境况,去接受事物一切的可能性。甚至,他们会主动去向现实和世界问询终极问题的答案。

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上是没有这一切的,是吗?后来被人建造出来,房子、街道,越来越多。人间的故事,也是人们慢慢编织出来的,是吗?在人类出现之前,是没有故事的,因为有了人,才有了故事。有了一代代人,才有一代代人的故事。

世界总是从无到有,而这些复杂的现实说起来可能都是唯心的存在,想起会占用思绪,接受便成为人生的自然。荆歌无意于把沉重的现实世界整个堆砌到孩子的面前,《诗巷不忧伤》也不是纯粹写给孩子看的故事。每个人都要用与生命等同的时间来学习如何理解和包容复杂的现实,不必追问答案,因为在世界面前,我们都是孩童,而考题始终都会是超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