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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编者:谈林那北的中篇《张飞老师》

来源:《小说选刊》 |   2019年09月10日08:42

远方的朝露与近处的黄昏

林那北

有一年出差重庆,当晚主人安排在洪崖洞吃便饭。从那条著名商业街走过时,我看到一家商店前有个全脸涂黑、穿一身黑色古装的大个子男孩,他背靠墙,双手垂两膝间独自坐椅子上,木然望着从眼前走过的人,包括我。一瞬交错而过,我甚至来不及停下来跟男孩说一句话,更不知他姓啥名啥。仅此而已,没有后续。

但后来的许多日子,男孩的脸和他的坐姿一次次浮现。他多大了?他受过什么教育?他去过哪些地方?他有怎样的期许和不满?这么年轻而壮硕,为了生计却必须把自己脸藏在黑色涂膏下、身体隐在古人服饰中,从四面八方来此吃喝游玩的人每天河水般从眼前流过来流过去,他却只能日复一日定格在这条街上,内心会有怎么样的波纹?小说就是从这些问号中出发的,写了,中途又反复停过,停是因为在远方与近处之间,我似乎一直比黑脸男孩有更多的茫然。

以前不时有记者问起笔名的问题。“北”是个方位词,当然跟我某种隐秘的向往有关。小学中学时在学校宣传队跳过无数少数民族舞,因为无知,以为但凡能穿上花花绿绿的衣裳,无论内蒙、新疆、朝鲜,还是藏、彝、傣、苗,都一样在北方。舞台上的鲜艳生动与平日的枯燥贫瘠恰成反比,北方比南方花枝招展的错觉便徐徐暗生。南方有雪吗?没有。南方有天安门吗?没有。南方更没有摘不完的苹果葡萄和喝不完的牛奶美酒,所以,此生必须挪动自己,去北方驻扎下来。这算是最初的理想吧?后来的理想还包括当战地记者、体育记者,甚至萌生入藏支教、出国打工等诸多冲动,总之就是想把自己送往远处,可事实上我却树一般一直稳定扎在南方的土地上,偶尔北上,转瞬又回,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

双脚长在自己身上,我们却掌握不了自己命运。一个人种子般洒落在哪里,是由很多偶然和无数必然共同造就的,然后还来不及挣扎,就匆匆老去,世界再大,也都在生活半径之外。倘若心底还藏不甘,斗胆揣想不同的人生,我们当然会在另一个地方见到不同的朝露和黄昏,遇到不一样的面孔和际遇,却同样必须经历类似的一日三餐和生老病死,也许更无聊,或更无趣。无论生存在哪里,别处都是远方;无论走多远,内心不广阔都没有远方。

所以《张飞老师》这篇小说,大抵不过是我的一声慨叹吧。

 

责编手记

皮相与骨相

崔 欣

某天在编辑部和同事感慨,都2019年了,没想到还有那么多小说作者停留在冷兵器时代。大量的来稿作者,不乏城市中长大的年轻人,写的小说却还停留在几十年前的语境里,农耕时代的社会关系,人物不是叫二丫就是叫狗顺。同事递来一篇稿子,笑得狡黠,讲这篇倒是紧跟潮流,作者是一年轻女郎,拖着拉杆箱冲到编辑部,扔下一个小说又匆匆赶火车去了。我翻开稿子,随机捕捉到的一句是:“她穿着一件Burberry风衣,戴着一条Burberry围巾,她解开那条Burberry围巾,塞进她的Burberry背包里……”不知道这算小说还是软文。

于是问题来了,今时今日的小说作者们,到底该如何书写当下?

想起木心写从前慢,车、马、邮件都很慢的时代,两个距离遥远的男女谈情,必须忍受这种缓慢,压抑克制,辗转反侧,所以古典时代的爱情,好比钝刀割肉。而如今,人手一只智能手机,天涯不过咫尺,快刀斩乱麻,随时可以奔现。不同的时代,改变的不只是物质,人与人交往的方式、节奏都在变化,故事的缘起、转折也都随之发生了变化。好的作者,应该是一个敏锐捕捉这些变化的捕手。

手机提示我有新邮件。林那北发来了她的小说新作《张飞老师》,同时收到她的微信:“这小说2016年12月19日开工的,慢慢写,充满耐心地写。昨晚改好。如今写故事写情节太容易了,但写情绪太难。”

她这篇慢慢写的小说,显示出对书写当下的分寸感的拿捏。旅游地的猪肉脯铺,扮成张飞的店员,微博,摄像头,和当下的生活贴得那么紧,仿佛在实时直播你我的日常。但与此同时,她的关注点,并不停留在这些物质化的表面,而是要进入那些人物的内心,辗转于人物间复杂而微妙的关系。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如果说物质是这个时代的皮相,那么人心才是真正的骨相,林那北所说的“写故事写情节太容易了,但写情绪太难”,我将之理解为一种使小说“入骨”的努力。

《张飞老师》的有意思还在于,除了主人公杜奇,其他的人物都显得很伶俐,哪怕是大妈顾客这类打酱油角色,个个深谙这时代的游戏规则,各种算计、博弈,都仿佛游刃有余。反而是杜奇这个最年轻的角色,显出几分笨拙的钝感,尽管面覆黑膏,内心却如同白纸。而整个小说,偏又是从这样一个钝钝的人物的视角看出来,像是时代急流中一块立足的礁石,既可以迫近观察,又不至于被急流裹挟迷失,动与静,巧与拙,形成奇妙的节奏错落,也是一种“参差的对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