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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鲁的“闹心事”及其他 ——河北小说新生代佳作管窥之一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力平  2019年09月08日13:35

如题所示,那年冬天,老鲁遇上了一连串的“闹心事”。

先是被唐大秋“借”去的一千块钱迟迟不还。老鲁寻到县医院,并没有一个砍伤了胳膊、亟待抢救的病人;再寻到黄草窑,村子里竟没有这个叫唐大秋的人。终于找到了唐大秋,却是满眼苦寒穷困,唯独没钱的景象。一千块钱眼看是打了水漂,作为“借”钱抵押的那匹老马又病死了。马死了,老鲁意外地得了个“马宝”,却因此招来了劫匪,让老鲁摊上个“杀人案”。终于,一千块钱收回来了,却又陷入了“假钞案”。故事绵密紧致,环环相扣,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显示出作者深厚的“讲故事”的能力。

其实,这篇小说可圈可点之处很多。

比如,小说叙事逻辑严谨周密。开篇叙述老鲁少年小腿伤残,后文写他牵马远走黄草窑,才见出“跑细了拐腿”的艰难。老鲁去县医院查询唐大秋和他受伤的老伴儿,走到医院门口又停住,买了十个缸炉烧饼,“这才不再怀疑自己千真万确是为了看望一个病人”。严谨周密的叙事逻辑,也赋予了小说从容的叙事节奏。

又比如,小说叙事态度客观冷静。小说先写曲阳驴贩子爱占小便宜,吃碗面要多浇一勺肉汤,吃完饭临走还要拿两头蒜。又写赶夜路的驴贩子发现错牵了老鲁拴在门前的马,立刻折转身,往回返,把马送还老鲁。抑扬并用,意在凸显客观冷静的叙事态度。唐大秋是造成老鲁烦心事不断的始作俑者,但作者既没有怒视他以妖魔化,也没有鄙视他以漫画化。冷静客观的叙事态度,强化了小说的真实感和写实品质。

再比如,小说中,始终是“我”在讲述着“我父亲”“我母亲”的故事。但这个“我”并不在故事的现场,不在故事情节的进程中,也没有改变故事叙述的“全知”视角。这个“我”甚至可以为读者讲述“我父亲”的心理活动:“我父亲的心里,什么都可以思想,就是不愿意想起我姑母,因此,我姑母的影子一在我父亲的脑子里闪现,我父亲就赶紧甩甩脑袋,把我姑母从他的思想里甩出去。甩出去后,我父亲尽量去想别的,怕我姑母的那张沧桑脸,再掉转头找回来。”

那么,为什么还需要这个“我”呢?

没有这个“我”,鲁老拐和他的妻子遭遇的“闹心事”以及他们应对“闹心事”的方式和选择,都是他们的生存状态,是他们的生活遭际、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是基于人生阅历和文化修养的性格和习惯。加上一个“我”,就在“我”和“我父亲”“我母亲”之间,构成了一种审视与被审视、叙述与被叙述的关系,老鲁遭遇的“闹心事”以及他们应对“闹心事”的方式和选择,就成为了“我”审视、思考和叙述的对象。此时,它不仅仅是一种生存状态、遭际、性格和习惯,透过“我”的理性审视和客观叙述,它所承载的、关于人、关于生存和生命的自觉意识、价值选择被突显出来。

是的。关于人、关于生存和生命的自觉意识、价值选择始终是至关重要的。

一段时间以来,流行一种对于“慢生活”的追忆和呼唤。具有代表性的文本,是木心的一首题为《从前慢》的小诗。其实,倡导一种放慢脚步的生活,并不是一种新的审美趣味。上世纪三十年代,朱光潜先生曾撰文谈论人生的艺术化,述及阿尔卑斯山中风景秀美,路边一块木牌上写着:“慢慢走,欣赏啊!”不过,无论是追忆中的“从前慢”,还是当下路边木牌上“慢慢走”的提示,终究都是个形容词,是个比喻。落到实处,并非是要舍弃高铁,改乘马车。换言之,“慢生活”不是“花间一壶酒”,“浮生半日闲”,而是面对纷繁世界,不失自己的坚守。纵使红尘万丈、欲海无边,内心始终有自己的定力,有一只坚定的锚。就像被“闹心事”包围着的老鲁那样。

老鲁存下的一千块钱,原是派了用场的,但和唐大秋说的“救命”相比,老鲁觉得应当借给他。一千块钱没了,老鲁“跑细了拐腿”也要寻回来,但看到唐大秋家里的苦寒穷困,便觉得不能逼他家破人亡。“借”出去的钱没了,“抵押”来的马死了,“马宝”的价钱涨到了八千块,但老鲁觉得自己不能卖,没权卖,“真要卖了,我老鲁这辈子,腰杆儿就别想挺直了”。这其中有困境的逼迫,也有欲望的诱惑,而老鲁心中始终有一只坚守善念的锚。余不善饮,愿为鲁老拐浮一大白!

曾几何时,描画人生的破败、生命的荒诞、灵与肉的颓废以及人性匍匐在尘埃里的卑微,成为文坛竞相追逐的流行色,美其名曰“写实”。其实,现实是一个人与环境相互选择、相互创造的世界。也许只有野猪变成家猪的过程,才是单向的环境使然。而人所以为人,人始终高于动物的地方恰恰在于,人是通过自觉的历史实践,不断地创造着更适于自身生存和发展的生产方式、现实关系和社会环境。所以,作家真正的才华,不是炫耀他能够纤毫毕见地画出匍匐在尘埃中的人性的卑微,而是在即使如此卑微的生存状态中,也能够敏锐地感知、深刻地发现和真诚地唤醒生命的尊严、人性的光辉。

单杰中篇小说《老鲁那年冬天的闹心事》,刊于《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1期,入选2017年河北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