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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苔》,有关郭长生

来源:文学报 | 周恺  2019年09月05日08:36

话说晚清年间的四川嘉定(乐山),富商李普福家财万贯,妻妾六房,却无一子嗣承续香火,正巧碰见一户桑农生了对双胞胎,便抱养了其中一个,取名李世景,而另一个孩子后来被取名为刘太清,从此两兄弟际遇悬殊。

“90后”作家周恺的长篇小说《苔》,以两兄弟的不同命运为线索,再现了蜀中百年前的地方风情和民间野趣。江湖之上,人来人往。茶馆、酒肆、青楼、丝行,袍哥、山匪、买办、纤夫,周恺钻进家乡(乐山)的方志、族牒、掌故、民间故事,在一段消失在历史烟云中的家族故事中,再现了蜀中各个阶层的人物命运。

有评论将《苔》称为“乐山地方知识的集大成者”。“从《苔》和《繁花》往前追溯,可以看见的是一条从李劼人的‘大河三部曲’到曾朴的《孽海花》,到曹雪芹的《红楼梦》,再到明清话本的清晰的营养链,不同时期的文学风景扎根于不同的地理和历史,但它们血脉相通,共处于多元化的世界文学的同一生态位。诚然,地方性的写作会提高交流成本,一部30 万字的中文小说可能不符合英语出版市场适当可控的字数标准,但作家不以市场为导向的写作以及他们作品中的地方印记,才是真正有机的世界文学图景的构成要素,它们是从不同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千差万别的植物,而非工业流水线上的标准产品。”作家欧宁在序言中如此写到。 

“人生是久长的,似若江河,不可逆返,流过一地,便该往下一地去。可也总有个尽头,汇入湖海可算得善终,并非每人都有这等好运气,绝大数河流终是汇入另一条河流,绝大数人终是汇入另一人的生命里,借由另一条河流继续流淌,借由另一人的生命继续活着。”在小说中,周恺则这样写道。

大历史风云变幻,小人物命如苔丝,活得卑微,却执念而行。

 

用电脑写作,有个好处,可以精准地记录何时创建的文件,《苔》是2017年3月14日的晚上九点开始写的,这是唯一可以确定的,至于为什么写这部小说以及那前后发生了什么,都已经不确切了。有时候,我觉得,可能是受到那前后读到的有关历史的书的影响,有时候,又觉得,可能是因为郭长生。那年的六月初,我记了段类似日记的片段:郭长生开始讲胡话了,念的是一串串名字,听我妈说,全是已经死了的人,他喊上一会儿,就说一句,“进来坐,茶水泡归一了。”

郭长生是我舅舅,1949年出生,跟我妈同母异父,他的父亲和我妈的父亲是叔伯兄弟,因为这一点,他们小时候虽常受侮辱。听我妈说,有一次,我家婆引他们赶了场回去,被侧边生产队的人嬉说,“那个嫁了小叔子的女人。”郭长生当时没吭声,天黑了以后,提起镰刀去割了人家半亩地的烟草。那些年,他是他们屋头的壮劳力,不光要挣自己的工分,还要帮到我妈和我四嬢挣工分,木讷寡言,但有使不完的力气,在他眼中,世上似乎只有两件事,种土地,收粮食。七几年的时候,他结过一次婚,没两年,女的就跑了,据说是因为他骂人家懒,还打人家,我家婆气得大病了一场,后来,又托人给他介绍对象,一个都没成,我记事的时候,已经没人再指望他能再娶了。那会儿,我四嬢做起了煤炭生意,我妈接了我家公的班,屋头的土地租了出去,他闲了一阵,有回在酒桌子上,某人提了句,让他帮到他们干活路,包食住,没工资,他就去了,像长工一样,一干就是将近二十年,直到满脑壳都冒得是疔疔疮,直到检查出淋巴癌。

我敲下《苔》的第一个字时,郭长生正躺在红会医院肿瘤科的病房里,他没有文化,不识字,不晓得自己得的是啥子病,只能我们几个侄儿轮流去看他,先开始,他还笑说,哪间病房又死了个人,亲戚些哭成啥子样,后来,情绪就愈来愈低沉,身体也一天天垮下去。五月间,有一次,我看完他,正准备走,他喊住我,问我啥子时候结婚,他说他怕等不到那时候,就要掏钱给我,我只说,等得到,等得到,把钱塞还给了他,出了医院的门,我听到他在哭,很是后悔,我想,他大概已经望见死亡了。果然,六月初,他就认不得人了,开始讲胡话。

我们把他从城里的红会医院转回了乡场上的医院,我爸爸在那里上班,他可以照顾到他。那时,《苔》正写到刘基业偷拿生丝,那是一处困境,我不愿离开电脑,有很长一阵,没回去看郭长生。直到7月30日,如多数人一样,我觉得心神不宁,就跟我妈说,我想回安谷看一趟舅舅。到了安谷医院,进到病房,满屋子都是臭气,那是他的疔疮散发出来的,他躺在床上,腹部薄得像层纸,大张着嘴巴呼吸,我妈有点怕,喊了声哥哥,就退到了走廊上。我抬了根凳子在病床边坐着,就那么看着他,兴许过了半个小时,兴许只过了十分钟,我妈站在门口说,该回去了,过两天又来嘛,我起身,我妈跟他说了句,“哥哥,我们走咯。”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我盯着车窗外头,就跟真真见到一排排穿着的土布衣裳的人,在细雨中往反方向走。当天晚上,医院就打来电话,郭长生去世了。

老实说,在当时,我并没有感到多悲伤,极冷静地赶到医院,和表哥一起给他数青绳,换老衣,装进尸袋,到第二天,将要火化的时候,我是给他盖面布的人,也就是看他最后一眼的人,我替他盖上,轻微地鞠了个躬,很轻微,因为怕身后的亲戚些笑话。我以为,在他离开前,在他火化前,我都没有悲伤的感受,今后也不会有。似乎也是这样。此后的一个月间,郭长生钻进了我的梦里,并非像老人所说的托梦而已,而是他的一生,极为庸碌的一生,在我的梦里头过河蹚沟,在我的梦里头收割粮食,我并不害怕,我在梦里看着他,就像看着小说里形形色色的人物。那一阵,《苔》的写作也格外顺畅,有时候一天写两三千字,有时候甚至能写到五六千字,整部小说就这么收尾了。那是九月底,写完,我就把它放到一边,忙别的事情了,大概两个多月后,一个朋友读完初稿,给我发来了些修改意见,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记得,我先是努力回想小说里的人物,想着想着,郭长生的影子就出现了,那种强烈的悲痛感猛然朝我袭来,我发现,他们全都是朦朦胧,模模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