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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局》(文摘)

来源:文艺报 | 潘城  2019年09月04日07:40

引子 从哪儿开始了不眠之夜?

喉头发甜,一股血腥气从肺里传上来。攀爬在一块巨大岩石上的女人十指尖已经渗出鲜血,就靠岩壁上那几处孔穴,抵死挨着。绝望、挣扎,就差那么点距离——一轮硕大的圆月血红地衬着崖顶上那棵正开着花的石斛草。

一步之遥,女人却感到了失败,她把生命拧干了,她记得自己已经这样挨了不知多少年……

不顾一切地最后一冲,只要抓到那棵草,即便摔下!即便死!牙齿在啮合,指甲根根断裂,指骨从血肉中裸露出来。她一把握住了岩壁的一处凸起,却是滑腻腻的。用尽全力往上最后一探,抓到那棵草!心一悬,一激,她感觉到了完美的失重。掉落下去的瞬间很舒服、很轻松。同时,她也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香,又苦又暖的药香伴随她粉身碎骨。

药香味越来越浓,越来越熏。

乱糟糟的,处处是人奔来跑去,那些人时而仓皇呼救,“走水啦——走水啦——”时而又似乎在笑着观看。

一座三重陡檐的楠木楼正从楼内向外吐着火焰,楠木的金丝焕发出梦幻般美妙的纹理。一条条蛇芯子一闪一闪地舔着梁柱。楼内的草药与药书、药典已成燃料,烧得整条街、整座城、整个大明王朝、整个世界都是浓浓的药香。

没有人救火,都停下来欣赏,这百年不遇的盛况,火的盛宴,药的盛宴,楠木的盛宴。

只有她焦渴、急迫,但她好像隔着很厚实的玻璃,哪怕只是一杯水,也泼不上去。火终于开始包裹了密实的楠木的表层,一丝一缕,火与木融为一体,这样密密地刺绣一般燃烧,三天三夜,分不清是地狱还是天堂。

一块带着火的匾额从楼顶摔下来,化为焦炭。

她好像还看到,楼内隐约有人!伏案读书状,煎药状,相拥状……统统化为焦炭。

呃、呃——啊——

尖叫声把自己的喉咙划破了。

她从万丈悬崖摔在了一块木板上,那块木板有断口,有棱状的凸起,在切她的肉。

盆骨扩张,骨缝慢慢开裂,疼痛。一个肉团在下身将出未出,牵引着所有内脏和血管,闷闷地钝痛,一锤一锤砸下来,其中又伴随着精巧绝伦的锐痛,一楔子一楔子地穿刺上去。

疼痛打开了所有的感官,腥、甜、苦、酸、咸、臭、胀、涩、痒……连胸口陈年的旧伤疤也重新裂开,绽放着肉红色的玫瑰。

她好像不是人,是一件容器。

她一丝不挂,疼痛的同时竟还感到了羞耻,昏头昏脑,浑身是湿漉漉的体液,身体的每一个孔洞都在往外分泌、流泻。

背部已经僵硬了,肌肉抽搐,身下的木板上凸起两个字,镶嵌到她的肉里,磨着她的脊骨。摸上去隐约有个“山”字。

俞念草在焦灼中醒来,睡衣都让汗浸湿了,干涩,疲惫。坐起来,打开床头灯,心脏还在狂跳。睡觉比工作还累。她顺手抓了床头柜上的饮料,拧开瓶盖一口气灌下去。这是自己公司新开发的改善睡眠、调节人体平衡的功能性饮料,还没投放市场——他们不知道,这是为自己调出来的方子——她长出一口气。

凌晨3点42分。勉强睡了三小时,又是这样的噩梦,接下去,只有等天亮。

冲了澡,看着镜子里的裸体和脸,眼睛里布满血丝,盯着自己看久了,感到恐怖,又无法把自己从自己的眼神里挪开。

呜——呜——呜——

救护车那种怪异的鸣叫声,在窗外异样的世界里划过,渐渐没入到遥远的什么地方。大约又是亡灵。

俞念草深度焦虑,渐渐地陷入前半生的回忆中。失眠就像中午12点之后的影子,越拉越长,牢牢地跟着她。先是喝一杯红酒进入无何有之乡,进而是半瓶、整瓶地灌自己,却只会加剧第二天的生理负担。之后是美国进口的褪黑素,冥想疗法……最后还是吃药,一次一颗,可是要两颗才能入睡。第二天头会涨,但可以克服。她害怕药物依赖。西药真是太方便了。

吃药,强迫自己上床,入睡,噩梦,醒来,有时会呕吐。清醒得像个鬼。

天亮就好了,天亮之后俞念草就把自己打扮起来,把自己像楠木楼一样燃烧起来。她会榜样式地树立健康、美丽的形象,分享她的经验。她光彩照人,顾盼神飞,八面玲珑。她的眼睛会说话、会拿人、会迷人,还会杀人。她拥抱、缔造中医药事业的王国,为此她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她愿意牺牲,愿意燃烧。

只是,她早已开始陷入彷徨,这样夜复一夜的疼痛与空洞的灵魂,还能撑多久?电视台、公交站、地铁、超市,到处都是俞念草为自己企业代言的巨幅广告,人人都拿她作为疗愈身心的标志,她还能找谁疗愈呢?

她拿起手机,“嘉传,赤脚神医,在外漂泊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回国?回来的话,看看老朋友好吗?”

此刻的叶嘉传正搭乘着“义新欧”铁路的货运专列,坐在车头的特别技术人员车厢内。列车穿梭在繁华和蛮荒的世界,田地像百衲被,人类杂乱的生活痕迹,远远望去,都形成了一种近乎美的秩序。

经历过改革开放初期欲望爆炸的年代,身心都垮掉过,然后想把自己疗愈好。他说他要出国去看“地狱图”。先是在非洲生活,艾滋病、疟疾、麻风……又到乌克兰这个因切尔诺贝利核灾难而饱受创伤的国度,近三分之一的国土受核污染,70万儿童受到那些永久存在的低剂量辐射的威胁。癌症、智力不足、神经系统疾病、遗传突变……唯有沉默。

从白俄罗斯出发,穿越俄罗斯、哈萨克斯坦,一过新疆阿拉山口就回到了中国,直抵婺州老家。

叶嘉传很快回复:“五年多了,念草,我回来了。”

雨夜,车窗外大朵冰冷的眼泪滚下来。叶嘉传打开日记本,写下一段话:历史与每个个体生命的心灵,总是伤痕累累,有药?还是无药?昔日之痛已然过去,当用文字撩起并揭开之时,伤也许还在,必须直面这碗苦涩的汤药。这正是我们每个人得以勾连的血脉。

他的身后,准确地说是他所乘坐的列车的身后,留下了冗长的历史的轨迹……

第一章 家谱除名

元至正十八年(1358年),反元斗争风起云涌,红巾军势如破竹——

二月,克青州、沧州、长芦镇,又克济南路,在南皮杀元将董抟霄;

三月,克蓟州,前锋直逼北京,元都大震;

五月,克汴梁,建为都城,迎小明王;

十月,克大同;

十二月,破上都,烧毁宫殿,东进辽阳……

元朝统治岌岌可危,同时各路枭雄也渐成逐鹿之势。是年,在应天站稳脚跟的朱元璋定下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战略,以康茂才为营田使,办理屯田。之后,朱元璋大军续取浙东各地,三月,克建德,改称严州府;十二月,克婺州,改称宁越府,即此后的金华府。不久,朱元璋、张士诚、陈友谅三者之间的斗争日趋激烈。

天下大乱,打仗杀人、攻城略地成了第一要紧事,可是人们的精神生活却从未间断。这一年,吴国公朱元璋入婺州城,禁军士抢掠,民甚安定。开郡学,聘宋濂等为五经师,戴良为学正,吴沉等为训导。久废的学校,终于得以恢复,弦诵声不绝。当然,这一年还有一件大事——金元四大家之一,中医药滋阴学说与丹溪学派的创始人朱震亨在宁越府仙逝。这位一代医宗的衣钵与绝学由谁继承呢?

事情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婺州俞源村后的一片荒地里,或许是因为连年战乱,由不计其数、不知姓名的死人血肉滋养的缘故,一大片夺目的罂粟花开得如火如荼,妖艳妩媚,妍好千态。

等到这些如同一张张美人妖娆玉面的罂粟花凋谢后,就会结出一个一个灯笼果般可爱的青苞。午后,用大针刺那果实外面的青皮,但千万小心不要损了里面的硬皮,这样刺上三五处,次日清晨刺破的地方就会有汁液渗出,这时要马上取竹刀来细细地刮,收入瓷瓶,阴干,就制成了一种奇特的药物。

一身农人布衣穿着的俞涞正独自一人在村前的池塘里垂钓,头戴斗笠,打着赤脚,一动不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直钓到日头往西边坠,鱼篓里还是一无所获。

自从义军四起,元朝政府衰弱,百姓本来就吃不饱饭,苛捐杂税越来越重,如今地方上流寇四起,能抢一顿是一顿,能活一天是一天。俞涞其人,虽然饱读圣贤之书,却生性淡泊,乐在田园,颇有陶公风范。无奈国将不国,哪里还有什么隐逸之地?于是他振臂一呼,率领家人集合了四里八乡的男丁组织民兵民团,保卫乡邑。

当年,一伙匪寇蓄谋前来洗劫,料定了此地毫无反抗之力。不料,俞涞将民团分为四路,指挥若定。民团手拿的“武器”只不过是一些农具,却把这伙匪寇打得落荒而逃,护住了一方百姓。之后又为地方上守城立了大功。

石末公宜孙元帅嘉奖其功,封他为“义民万户”,他却婉言谢绝了。对俞涞而言,人都将活到五十而知天命的时候了,守土护民是良心,至于这些虚名嘛,实在没有兴趣。

也正是经过这么几十年的折腾,如今才能在吾土吾乡住得安稳,才有这么一点闲心垂钓。可是近来,乡党们纷纷来告,说是村后不知怎么出现了一大片“鼓子花”!鼓子花是宋人对罂粟的戏称,意思是如同妓女一样的花。早就听闻那东西可调制成毒物,元大都的宫廷里多得是王公贵族在服食。这里怎会出现呢?难道是……

忽然,俞涞觉得身后站着一人。

他回头一望,见此人一袭青衫大袍,似道非道,似儒非儒,面目清秀,手捻长须,甚是潇洒,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身后。

俞涞大声说道:“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伯温兄,别来无恙啊!”

“俞兄,鱼!鱼!上钩了!”刘伯温突然拊掌大叫。

俞涞连忙提竿,一提竟提不起来,刘伯温上前帮忙,两位老友合力拽上来一尾巨大的金色鲤鱼。

“伯温,你一来就有大鱼吃啦!”

“此乃祥瑞之兆也!哈哈哈哈……”

两人大笑而归。

刘伯温专门从青田老家赶来武义,是想会一会这位同窗故友俞涞。二人年轻时同在处州求学,彼此深知对方乃是当世的俊才。

当晚,二人挑灯把酒,畅谈天下古今。刘伯温见俞涞给他斟的一碗酒,色泽淡雅,清澈至极,幽香扑面,未饮已经先醉了三分。

“俞兄,这是什么好酒?如此香美!”

“此酒是难得的佳酿,名唤‘清若空’,产自嘉兴。李太白有诗:‘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放翁又诗:‘满酌吴中清若空,共赏池边半丈红。’可知此酒之美。我仅一坛,收藏多年,总舍不得喝,今日来了刘伯温,正好开坛!”俞涞说罢,与刘伯温先干了一碗。酒浆入口,顿觉甘美,口鼻都溢出香气。

下酒的有一碗蚕豆。刘伯温夹起来吃了一颗,连着豆壳一起嚼了下去,边吃边说:“俞兄,这蚕豆另有一个说法,叫人面豆。是那蚕豆花开的时候像一个个人脸。北地的大豆也有这种叫法。元军鞑子剿灭白莲教的时候,杀红了眼,一村一乡都荡平了,烧杀抢掠,哪里像国家的官兵,比贼寇还凶残百倍。所到之处往往数百户死绝!来年这些豆丰收时,饱满的豆荚里的豆子一张张全是人的脸孔,一个个男女老幼,眉眼毕肖,栩栩如生!”

此时,刚才钓上来的那尾大鲤鱼已经浓油赤酱,滚烫地端了上来。

俞涞道:“伯温动筷,没什么好招待的,这尾鲜鱼倒是好东西,只是,调味再重也盖不住一股血腥气啊!”

“何来的血腥气?”刘伯温问。

“这些年,沧海横流,生灵涂炭,一场仗打下来,尸横遍野,流血漂橹!这天下的土里、水里、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人血的腥气!”俞涞借着一碗清若空的酒力,一吐心中的郁结,举碗又饮一大口。

“俞兄,这样的乱世,我看快要结束了!”

“何以见得?”

刘伯温饮了一口说:“战国大乱,止于嬴政;南北朝大乱,止于杨坚;五代十国大乱,止于赵匡胤。要止住纷乱造成的杀戮只有出现一个强主,以杀止杀!”

“那么元末的这位强主是谁?”

刘伯温笑而不答,只是饮酒,是要俞涞猜的意思。

俞涞遂问道:“那自然是韩林儿,他刚刚称小明王。”

“傀儡一个。”

“那就是刘福通,此人大军在手,直逼元朝心腹。”

“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

“那便是陈友谅,此人阴险毒辣,又有最强的水军,难逢敌手。”

“他虽狠毒,却是靠出卖别人壮大自己,以暴制暴,难以长久。”

“张士诚,富甲一方,又得民心,看来是他了!”

“此人确实不错,我曾夜观星宿,见天子之气在吴头楚尾,想必是张士诚,但我曾到姑苏见过此人面相,贵不过封侯。他器局太小,偏安一隅,难以一统天下,结束乱世!”

“伯温,那就只剩下朱元璋了啊!”

“不错,正是此人,吴头楚尾正是应天府。能够驱除鞑虏,一统江山,结束战乱,爱护百姓,能够让你的鱼里再没有血腥气的人就是朱元璋。他乃是真命天子啊!”刘伯温说罢将一碗酒一饮而尽。

“伯温,你既料事如神,自当辅助这位真命天子,成就一番大业!”俞涞激动地拍了拍刘伯温的肩膀。

“我此来何为,俞兄还不清楚吗?你有大才,当与我同去辅佐明主,为天下开太平!”

俞涞笑而不答,自饮了几口,缓缓道:“伯温自当去。人各有天命,或显达,或隐逸,或杰出,或平凡,兄是前者,我是后者,这也是阴阳太极的定数。我还是留下来保全眼下这些族人村民吧!朱元璋有你足矣!只是……”俞涞说到这里有些犹豫。两人碰了一下酒碗。

“俞兄但说无妨。”

“我有个儿子善麒,天资异于常人,三岁成诵,如今已是少年。他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痴,整日痴迷于医学药理,常常进山自己辨识草药,还中了几次毒,还好都不重。不但去采药,还要自己栽培,村里村外种了几十种。最近,村后那片乱葬岗的荒地里出了一大片的罂粟花!我猜也只能是这痴儿所为!伯温兄无所不通,可否指点这小子一二?”俞涞说毕还作了揖。

刘伯温还礼道:“俞兄既不愿出山,我也不好勉强。善麒贤侄痴迷医药,也是苍生之幸。不为良相,当为良医。天下苍生苦难深重,却久无疗养,待天下安定,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之时,良医尤胜于良相啊!”

“如何能为良医?”俞涞追问道。

“俞兄不闻,就在这婺州路乌伤县,住着一位神医,说他的医术、医理是本朝一流,那都是轻的,传至千秋万世也不为过呀!”

“你是说,丹溪翁?”

“正是这位朱震亨!”

“他晚年避世修书,多年没有人见过了,不知是否尚在人间?”俞涞叹道。

“尚在人间!观星便知,就在乌伤,然星光闪闪烁烁,明灭不定,快让我那贤侄拜师去吧!”

“好,我明日就安排那小子去寻丹溪翁!”

“且慢。”刘伯温捋了捋自己那五绺长须说道,“俞兄可要想好了,他这一去,必不能再回了!”

论心智俞涞是与刘伯温伯仲之间的人物,一听这话,马上就明白了。“罢了罢了,我那痴儿有他自己的命运,总不能再像我一样做困兽之斗。伯温,你自当去辅佐明主,我就在此避居,以待天下太平。来,今晚你我尽兴畅饮,不醉不休!”俞涞又端起了酒碗。

(摘自《药局》,潘城著,作家出版社2019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