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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克定:女诗人手笔

来源:解放日报 | 刘克定  2019年08月22日07:59

中国诗歌史上,有一种“宫体”诗,也叫“闺阁”诗,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男人写女人”的诗。主要是梁以前,封建帝王、士大夫生活腐败,把女人作为“戏笔”对象,淫词浪语,玩世不恭。一部《玉台新咏》,“非词关闺闼者不收”(清纪容舒《玉台新咏考异》),这些“宫体”,虽然有一部分好诗,特别是对保存梁以前的诗歌有一定的积极作用之外,多是浮词艳语,以轻蔑、睥睨态度,调笑妇女的身世和不幸遭遇。穆克宏先生在这本书的点校说明中指出,这些宫体诗作者“以华美雕琢的形式掩盖淫靡、放荡的内容,实在是诗歌的堕落”。书中收录最多的是萧纲(即梁简文帝),竟达109首之多,给当时诗坛造成一种颓败的风气。唐杜确指出:“梁简文帝及庾肩吾之属,始为轻浮绮靡之辞,名曰‘宫体’,自后沿袭,务为妖艳。”(《岑嘉州集序》)批评当时诗风颓靡以萧纲等人为代表,对女性狎玩之余,并赋诸诗句,流传朝野。如:

北窗向朝镜,锦帐复斜萦。娇羞不肯出,犹言妆未成。散黛随眉广,燕脂逐脸生。试将持出众,定得可怜名。(《美人晨妆》)

愁人夜独伤,灭烛卧兰芳。祇恐多情月,旋来照妾房。(《夜夜曲》)

荡子从游宦,思妾守房栊。尘镜朝朝掩,寒床夜夜空。若非新有悦,何事久西东。知人相忆否?泪尽梦啼中。(《代秋胡妇闺怨》)

当时的女性是没有社会地位的,在宫体诗里,对她们缺乏基本的诚实和正直态度,对她们的境遇,多是浮词浪语,流露睥睨和讥讽。

直到齐梁后期,出现文学批评,才一改这种颓风。郑振铎说:“齐梁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是一个大时代。出现了好几部伟大的批评的著作,产生了许多不同的批评见解,我们的批评史,从没有那样的热闹过……能给纯文学以最高的估值与赏识者,在我们文学史上,恐怕也只有这一个时代了。”如沈约、陆厥在诗歌音韵上的论战,还有同期出现的两部文学批评专著——刘勰的《文心雕龙》与钟嵘的《诗品》。

两位批评家是同时代人,年龄大概只相差三岁。他们的崛起,对当时的文学影响很大,也是批评界一件大事,开了一代新风。这一影响,扩散至宫阙,使朝中能诗者幡然醒悟,走出“玩诗”的窠臼,一改靡靡诗风。据《北史·文苑·庾自直传》记载隋炀帝的故事:“帝有篇章,必先示自直,令其诋诃。自直所难,帝辄改之,或至于再三,俟其称善,然后方出。其见亲礼如此。”这一段记录,与《隋书》《文选》所记大致相同。在《隋书卷七十六》里,有这样的评说:“时俗词藻,犹多淫丽,故宪台执法,屡飞霜简。炀帝初习艺文,有非轻侧之论,暨乎即位,一变其风。”

其实,尽管封建伦理给妇女许多枷锁,但女性在诗坛却不是天生的奴役对象,就诗的灵感、情感、情境、语言来看,她们往往不让须眉。她们的诗作,远非专以丽句点缀为能事,剿袭靡词,惯用绣阁罗帏、紫燕黄莺、浪蝶狂蜂这些藻绘、修辞为能事。或者正是因为她们经历坎坷,命运多舛,激发了诗情,或道身世之戚,或诉爱情伤怀,或倾诉真知灼见,如蔡文姬、薛涛、谢道韫、刘采春、李清照等。

刘采春的“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就比元稹《赠刘采春》里的“新妆巧样画双蛾,谩里常州透额罗。正面偷匀光滑笏,缓行轻踏破纹波。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来得直接,不事雕琢,直抒胸臆。而李清照早期的词清丽奔放,她写词,喜欢收藏,后来因丈夫另觅新欢,使她伤怀,词风一转而伤感,“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蔡文姬的《悲愤诗》和《胡笳十八拍》写出她“十有二载兮,毡幕风沙”的生活,感谢曹操接她归汉。这些诗句,感情真挚,读之回肠荡气。

现代女诗人更多,以抒发爱情、感受为重,没有更多的雕琢、粉饰,如舒婷的《致橡树》: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爱的憧憬,在诗里阐发得如此美丽,如此美好,如此令人向往。

正如诗人郑玲所说:“我想是女人的感触特别灵敏,而诗人是人类的感官;女人最需要安慰和爱抚,而诗最能慷慨地给予;女人最执着,而诗酷爱一往情深;女人最缺乏推理能力,而诗最害怕推理;还有,女人有淋漓尽致的想象力,是天生的诗人。意大利学者维柯说,住在北冰洋附近的古代日耳曼人听到太阳在夜里从西到东穿过海的声音,我想最先听到这声音的必定是一个女人。又说甚至在现代还有人认为磁石对铁有一种奥秘的同情,我想最先感到这种自然界的情欲和恩爱的也是一个女人。所以,诗的上空,女性的群星灿烂。”(《风暴蝴蝶·诗之情结(代后记)》)

她的《拿枪的爱者——给一岁半的安安》,也是这样,平实中能感悟心中的诗情,写出来恩爱澎湃,令人不忍释卷——

“你拿着枪/瞄准我/笑弯了月牙儿/花开声/滴露声/小鸟出巢的欢叫声/全从你笑弯了的眼里/蹦出来/你这拿枪的爱者/来占领我的芳草地/你胖乎乎的小脚/歪歪斜斜地/在我的心上践踏/每个足印/都是盏金盅儿/我饮遍了人生的苦酒/来尝你的蜜/不要开枪!不要开枪/我不敢不爱你/好,抱住我的颈项/这是我的吻/——你的胜利/请受降/我的强大的征服者”

这些诗婉转、执着、真切、深爱,意境开阔,想象丰富,性灵直率,应该说,属于女性得天独厚的禀赋。

郑玲说,她一生无法做到的是“以利害衡量诗”,她不会“嫌诗贫贱,毁却前盟”,也不会“觉察到某某在艺术领域内靠钻营成功,立即拂袖而去”,她也没必要对此愤愤不平,人各有志,诗既是灵魂的归宿,这归宿没准是茅庐草舍。希腊给诗人以桂冠,那桂叶只是很普通的叶子,戴在他们喜爱的诗人头上,是诗人的无上荣誉。于是诗永生,不会衰亡。

王国维评价李后主“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人间词话》),这个“长于妇人之手”,怎么理解呢?他说“阅世愈浅,性情愈真”,以至“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他说的仍是性灵,具有女词人的手笔,亦即性情真挚、想象丰富、感触灵敏,“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尼采语)故王国维自己也说:“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