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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编者:谈蔡东的中篇《来访者》

来源:《小说选刊》 |   2019年08月22日08:38

创作谈

人是未解之谜

蔡 东

我与江恺相处多日,他是我的小说《来访者》里的主要人物。从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到小说完成,我并不认为自己了解江恺,他仍然是个未解之谜。

小说写作的准备阶段,读了一些研究人类心理和行为的书籍。不同的学说有不同的探索路径,但仍然有太多未知的领域,布满谜团,悬而未解。《来访者》是小说,更无法也不必承担“确诊”的任务。几位师友读完了,免不了要打听:江恺是谁,母亲是谁,他们现在过得还好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说并非凭空而来,但写作过程充满变异,一切以艺术真实为准吧。

还有不少朋友谈到小说的叙述者,这曾经困扰过我,最终选择心理咨询师庄玉茹作为叙述者,是因为在我看来咨询师和作家有一点很相似:她们都能够共情地进入陌生人的世界。小说的开头,庄玉茹对江恺一无所知,她不比读者知道得更多。了解一个人的隐秘内心是困难的事情,庄玉茹试着一层层揭开,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她在帮着江恺一层层揭开,帮着江恺去认识自己。

小说完成了,交给读者了,作者最好不要多作说明,让作品自说自话就足够了。所以关于《来访者》,关于江恺这个人物,不好说太多,还是说说我自己吧。

回头再看过往的那些年,很多事情没有模糊破碎,反而更清晰了。很庆幸自己在比较宽松的环境里长大,打小儿没有第一和满分的执念,稀里糊涂地混日子,没少疯跑,闲书也没少看。现在人到中年,自然一身毛病,好在没被什么事情逼着撑到极点,保住了一点柔性的东西,有一定的伸缩空间,低落的时候会自觉调节,不总是配合让人疲惫不堪的大脑游戏,对苦乐兼有的生活也爱得起来。很多时候,幸福不是费老大劲儿才能得到的,幸福更不在“以后”。不妨试着将幸福的时刻列举一下:天上下小雨,读到好小说,朋友重逢,路遇顺眼好看的男人或女人,蜂蜜小面包烤好端出来……无须等到抵达什么人生巅峰,细小真实的快乐随处都有。红尘中另外的事情当然重要,但远没有想象得那么重要,至少不骗自己吧,面具越早摘下来越自在。

这些不是关于小说的解读,但可以逶迤婉转地通向小说。写作《来访者》的时候,我并无洞悉心灵奥秘的良好感觉,并无真理在握的自豪,反而更加坚定了一点:所知甚少,保持开放性,继续花更多的时间认识人和人世。

 

责编手记

我们都是这世间寻求安放的“来访者”

吴佳燕

在蔡东的中篇小说《来访者》里,“来访者”是指那些到心理咨询机构寻求帮助、接受治疗的人。他们像在暗夜里独自徘徊许久终于决定到外界去寻找一丝光,或者像濒临溺水的人胡乱伸出的一只只手。在现代生活语境下,越来越多的人遭遇各种心理问题甚至罹患各种心理疾病。《来访者》关注的正是这一日益突出的社会现象,并且颇见功力、恰到好处地化用了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专业知识。但是蔡东的兴趣并不在跨界本身,而在以心理咨询为切口,去走进一个个深埋于心的故事,叩开一扇扇无尽幽深的心灵之门。

《来访者》有一对人设的巧妙建立,即心理咨询师庄玉茹和“来访者”江恺。两人有各自的心结和伤痛,在彼此的约见和咨询过程中,由试探、紧张、提防、遮掩,到慢慢放松、敞开心扉,是逐渐相互的打开和共同的疗愈。庄老师对江恺的格外关注是因为他和自己的儿子同年出生,她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延伸想象着在出生时就因脐带绕颈而死的儿子成长的样子——那个抱着死胎枯坐一晚、经历了“一辈子最温柔的夜晚”的母亲,以后的人生都被丧子之痛紧紧扼住,直到遇见江恺才慢慢释怀,“故去的儿子没有再出现在梦境里”。

江恺的故事首先涉及原生家庭的社会问题,一个从小听话、优秀的乖孩子、好学生,没有什么极端的成长环境,也没有经历什么特别的变故或灾难,何以在进入社会之后在工作、婚姻中甚至人的整个精神状态都遭受到巨大的障碍和危机?“只不过是家庭中一些习以为常的甚至被当作美谈的做法”,母亲对江恺的严厉与控制,家里的东西不能随便动,最喜欢的《圣斗士星矢》被撕成碎片,房间只讲实用的简单摆设和随处可见的钟表……这些点点滴滴以传统的方式父母的权力正确的名义,编织成一张“无形却细密的罗网”,让孩子一直活在一种焦虑、畏缩、渴望被认同又讨厌被束缚的纠结状态之中,让江恺整个的人生都喘不过气来。他对母亲的情感亦复杂如是:“我终于离开你了”“我从未离开你”。原生家庭的教育和环境如何深切影响到一个人的成长性格与为人处世?每个人走过的路、遇到的人究竟会在生命中投下多大的印记或阴影?个人在后天对这些经历及伤害的主观能动性到底有多大?这些问题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尤其是为人父母者警醒和深思。

《来访者》让我们重新认识和接受生活的日常,这每个人都置身其中、每一天都在如常进行的生活和永远流逝的时间。如张莉和毕飞宇在《小说生活》谈话录中所言:“日常本身也是历史,另一种恒常的历史”,更考验作家的写作功力,蔡东称“对日常持久的热情和人生意义的不断发现,才是小说家真正的家底”。她在小说中揭示了日常生活的两面性:一边对生活中的风景事物、草木饮食,充满极大的探究兴趣和叙述耐心,一边是日常之下人的内心波澜和永恒困境;一边是日常生活对人的无限消磨和吞噬,一边又能为人提供诗意和能量。或许真正的人生正是背靠永恒之困境向死而生勉力前行,坦然接受生活和命运的各种馈赠。那些表面风平浪静之下潜藏的各种狰狞面目与刀光剑影,摧残着人的身心,也带给人多少被缚感、服役感,以及随时滋生的逃离愿望。原初的过往的经历凝聚成刀,让江恺们无数次回首被伤,把自己置于熟悉的恐惧和焦灼之中,多少孩子“就是这样被细细细碎碎地塑造成今天的模样”。然而日常的各种碾压之下更要去发现和释放生活的点滴诗意,正如江恺走出内心桎梏时所说:“我知道任何关系都无法强行修复,我能做到的是先对自己负责,学会敬畏日常,让生活成为能量的不竭源泉,再把从心底生出的活力和爱分享给别人”,在美好的音乐中获得短暂的灵魂出窍,在家居、餐具、饮食、爱好的一些细节改变和心意表达中重燃对生活的新奇感、自信与热情,在放慢的脚步中细细感受求得自我心灵的自由与安宁。

“日复一日的生活是最有魔力的”,“明白身处生存的丛林必然损耗一部分生命,而另一部分依然可以自在地舒展,在最高的层面上接受万物本空,具体的生活中却眷恋人间烟火并深知这就是最珍贵的养分”。蔡东小说中这些金句般的语言从切实的生活中流淌而出,又蕴含形而上的哲学精神。生活本身的矛盾重重和万千滋味不就在这里吗?重要的不是你在生活中遇到了什么,而是你对生活对这些遇到的态度;重要的不是生活发生了什么,而是你愿意看到什么。蔡东向我们揭示了生活的一种真相和真理:“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哪有那么多世外桃源、“诗和远方”,最容易被忽视也最值得珍视的恰恰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它如同一个人的羽毛、健康或生命,只有在失去的时候你才知道它的重要性,也才会去注意那些琐碎日常、细枝末节对于一个人生活生命的全部意义。所以蔡东小说的精神底色一定是积极向上的,一方面让人正视现实人生的各种困厄乃至绝境,一方面从来不忘给他们继续走下去的信心和希望。

《来访者》揭示了现代生活中具有普遍意义的人们的精神压力、焦虑情绪和自我催逼。一如江恺母亲在各个房间放置的钟表,时间滴答,逼迫人心,现代生活的节奏已经够快够让人疲惫了,为什么还要不停地往前赶?因为强大的竞争、无形的压力、无处不在的危机感,还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抑或人心的不满和脆弱?江恺的母亲“受不了一天一天地过,想抢在时间前头做点什么,却把现在也弄没了”。鲁迅先生说,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生命最重要的意义是在过程在现在,或者如庄老师所说“活着的意义是接受自己的缺陷但从不放弃自我完善”。人生最重要的和解,不是跟他人和世界,而是跟自己。或许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来访者》里于小雪为缓解丈夫焦虑而租下的那间“自己的房间”,在疲惫不安时自我整顿和修复。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卸下重负、放慢脚步,变得松弛、平和,从日常的一草一木一粥一饭中去发现和享受最简单的快乐?

特别喜欢蔡东的小说,安静走心,润物无声,直击现代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现场,别有一种静水深流、沉静动人的力量,让人从中可以更加清晰地看见自我和他人,获得心灵的滋养和感悟。《来访者》是双向的来访与打开、分担与救赎,指向的是普遍的时代症候与精神诘问:我们都是这世间寻求安放的“来访者”,该如何面对和置放我们的身心,“我想要的一天”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