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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纱帐

来源:天津日报 | 刘江滨  2019年08月20日07:19

酷暑难耐,即使在室内开着空调,心里也仿佛日头暴晒下的叶子,焦躁打蔫儿,于是我开上车直奔郊外。拐到一条乡间公路在一个田塍停下,迎面是一片绿色的玉米地,此时长得正好。一棵棵挺立着碧绿的身躯,怀里抱着“娃娃”,头上结出紫红的絮絮儿就像将军头盔上的红缨,秸秆顶上开着玉米花,乳白色,星星点点在风中飘拂。往玉米地深处望去,影影绰绰,幽幽的,暗暗的,不甚真切,仿佛大地上一张绿色的罗帷。哦,青纱帐,不知谁起的名字,诗意氤氲,雅致美好。

没有看到高粱,但高粱的影子已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高粱名副其实的高,挺拔的身躯就像北方的汉子,叶子不如玉米那样丰腴绵厚,而显得劲拔干脆,顶部的高粱穗子红红的,颇像大汉黑红的脸膛。高粱和玉米共同编织成一笼苍穹下的青纱帐,而且,高粱和玉米多么像原野大地上的男人和女人!

作为农村长大的孩子,也可以说是玉米地里高粱地里长大的。小的时候,整个夏天青纱帐就是一个天然的乐园,跟现在城里孩子的游乐场庶几不差。玉米高粱长到一人高的时候,钻到里边,三窜两跳,转瞬就没了踪影,即使你听到叶子刷刷响,也看不到人。但在庄稼地里玩儿,必须忍受密不透风带来的闷热,浑身汗水涔涔,玉米叶子划到裸露的肌肤上,出现道道红印,汗水一蜇又疼又痒,很是难受。不过,是有诱惑和回报的,完全可以抵得过这难受,让事情变得好受起来。一是吃甜棒。玉米秸、高粱秆都是甜汁,糖分很大不逊于南方的甘蔗,放倒一棵,撇掉叶子和皮,咔咔大嚼,吸进甜汁,吐出渣末,又解渴,又舒坦,还不用花钱。二是吃棒子。如果饿了,鲜嫩的棒子是可以生吃的,当然生吃棒子和生吃麦粒一样,黏且涩,不太好吃,只有烤熟或蒸熟才是美味。所以,有时候会趁着傍晚擦黑偷偷带几个棒子回家。

马齿稍长,更多的时候,是在青纱帐里割草。玉米和高粱长得过于高大,地里疯长的野草不便用锄头芟夷,最好的办法是用镰刀割刈或用手拔薅。不经常干活,或干得久了,手会起泡,或勒出血痕。记得有一次,学校组织“勤工俭学”活动,给每个同学定了100斤干草的任务。那时,我已经在县城上高中,和同桌阿仲结为一组,去地里拔草。阿仲从小在城里长大,娇生惯养,哪里吃过这种苦?刚钻进玉米地里干了不大一会儿就喊起来,我受不了啊!我的腰要断了呀?我循声走过去,看他满脸汗水,还沾着草叶草籽,手上已起了泡,心里就有些鄙夷,想起了“资产阶级少爷”这个词,你干了一小会儿就受不了了,那农民可是天天如此啊,真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北方的田野夏天的农作物主要是玉米和高粱,天空下那一方雄浑的青纱帐,是农民用犁耙和锄头写就的诗篇,是生活的期盼,还曾是生命的屏障。我母亲曾给我讲,她年轻的时候正闹日本。村西公路旁边有一个岗楼,驻扎着一队日本兵,时不时会来村里骚扰,抢粮食,抢东西。一听说日本兵要来,村里大闺女小媳妇赶紧往出跑,躲起来。往哪里躲?如果是夏天,就往青纱帐里跑,一跑进庄稼窠里,就像鱼儿游进大海,任你鬼子似鬼精,也找不到半个人影。青纱帐成为安全的生命堡垒。而且也不怕在里边躲的时间长,秸秆可解渴,棒子可解饿,即使到天黑才回家也没有问题。

让青纱帐青史留名的是抗日的好战场!“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黄河大合唱》有一句这样唱道。《敌后武工队》《平原枪声》等文学作品更是青纱帐的宏大交响乐。华北大平原一马平川,没有山冈密林那般打游击优越的地理条件,但天赐青纱帐,稼禾可成兵。八路军游击队把青纱帐当成天然的战场,在里边穿梭,隐藏,休息,设伏,这些庄稼汉出身的战士对玉米高粱就像自己的亲人一样熟稔,在地里行走,闭上眼睛都不会迷失方向。他们在其中神出鬼没,来去无踪,端炮楼,打鬼子,除汉奸,弄得敌人晕头转向。有时候,他们为了不打扰不连累乡亲们,晚上就睡在庄稼地里,天当被,地当床,青纱帐成了名副其实的“青纱帐”!星星点亮了灯盏,蟋蟀奏起了小夜曲,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脸庞,战士此时也成了玉米高粱。在这里,物我一体,浑然合一,自然天成。多年以后,诗人郭小川在《甘蔗林—青纱帐》一诗中深情呼唤:“我战争中的伙伴啊,一起在北方长大的弟兄们!让我们到青纱帐去吧,喝令时间退回我们的青春。”“我年轻时代的战友啊,青纱帐里的亲人!”作为平原作战的堡垒,冉庄地道成为爱国教育基地、有形的物质遗产保留下来了,而青纱帐却以鲜活的生命体一茬一茬永远伫立在原野之上。

青纱帐,玉米高粱,夏日平原大地上最葱茏的风景,那种甜丝丝的植物的气息盈满鼻腔叫人迷醉,那种酣畅恣肆的绿色让眼睛流连低回,那种雄浑伟岸的阵势令人精神振奋。当一季的青纱帐从田野消失了的时候,它又化作粮食以及美酒滋养和点燃我们的生命。青纱帐,与人类一起,一季复一季,一代又一代,绵绵不绝,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