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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媒花

来源:《汉韵楚风》 | 孙爱雪  2019年08月19日08:20

幽暗的夜色下一缕淡蓝色的微光推开黎明的天窗,玉米地上空氤氲着一层薄雾似的青辉。渐渐明亮的天色下大地呈现出清晰的轮廓,一望无尽的玉米地间古老的村庄安详而宁静。村前红色的屋瓦上一只麻雀在东张西望。村后干枯的小河里龟裂的河床述说着岁月的忧伤。路边一株沧桑的老榆树静静地伫立在地老天荒的时光里。一群鸽子从村庄飞出,它们在玉米地上空飞翔,衬托着玉米地的广阔和辽远。七月的天空是玉米的天空,七月的玉米屏息静气地仰望着蓝天。七月的村庄,到处飘溢着玉米散发出的沁人心脾的甜,随手抓一把空气,都是柔软的糖。儿歌在村子里响起:

甜秫秸,甜着来

没有媳妇难着呢

高粱杆儿,甜到根,

秫秸棍儿,甜到心。

这时候我的鼻尖上顶着蜜饯,风里吹来糖的气息。

夜露已拂去玉米叶上白日蒸晒的燥热,天边最后一朵灰色的浮云悄悄隐退,湛蓝的天空像一块洁净的蓝布,挂在玉米地之上。我和天光一起醒来,吸溜一下鼻子,呼吸一口玉米汁的气息,糖的甜吸引我向村外走去。

通向玉米地的小路弯弯曲曲千回百转。走来走去的小路像无数的日夜轮回,每一个黎明都是新的,而每一天都在一条路上重复同一个过程:下田或者从田里归来。

我在清晨脉脉含情的曙光中行走在百年沧桑的村路上。东方之光照例散发出潮红的羞涩,少女一样清纯。沐浴在这样的光芒里我发现路边的秋草似乎比昨天黄昏时分妩媚几许,迎面的玉米地里一汪清澈的红晕正穿透玉米间的行距把大地染红。

相连的玉米地像一个庞大的原始森林,与世隔绝一般陷入洪荒一样的沉寂里。荒草覆盖道路,野花开得寂寥而放肆。冲动的小兽蓦然挡住去路,我们都被对方惊吓住,相互对视的瞬间,莞尔一笑,各自退让,然后消失在彼此的视线外。

走进玉米地,我嗅到玉米身上散发出豌豆剥开时的浓郁的甜和淡淡的香,这些好闻的气味让我怀想童年的时光,顷刻颠覆了人到中年的陈暮之气,心生呼啸。玉米叶相互搭肩牵手,窸窸窣窣,呢喃细语。那些狭长的叶子,每一片都像张开的长臂,又似斜跨着长剑,在天地之间威风凛凛。玉米地深不可测,有许多神秘而恐怖的传说像风一样流传开。偷小孩和拖拽少女之类的事情会发生在玉米长高的季节。这时候一个女人不敢到玉米地里去,小孩看得更紧,女孩们家门不出。

我一个人走进玉米地像失散的探险队员误入深山老林,玉米地淹没我,像淹没一只蚂蚁。数以万计的玉米一层层包围住我,我抬头只能看到蓝天和蓝天下正在冒出的玉米天樱。

寂静的玉米地里只听得见玉米叶子摩擦的声音,它们相互交织,相互爱抚,把生长当做一生的大事。靠近一株玉米,我仰脸看那些初生的天樱,它们正从湿漉漉的玉米芯里缓慢而有序地生长出来,像曙光从天边一点一点升起,我睁大眼睛想看到天樱慢慢由一根变成三根而后变成六根,我想看到天樱是怎么长出来的,想看到它动的样子,可是我的视力还不能看到这些微小的变化过程,天樱在动,在生长,可是,我看不到,这一点让我迷惑,因而充满诱惑。

我在这个潮湿而恐怖的早晨深入玉米地,观察天樱羽化的过程,像看到女儿的爱情即将来临,心情紧张而兴奋。凝望着天幕下齐刷刷的天樱,时间在不动声色地运行,天樱的花柱先是并立在一起,慢慢散开,两根,三根,散开的过程中花柱的颜色发生了变化,由浅绿变成淡红,中间最高的花柱上长出密集的小颗粒,这些小颗粒从花柱上渗出来,像水从老墙上渗出来。接着整个天樱上都挂满密集的小颗粒,一粒粒,像雨珠,悬挂着,倒立着,欲落未落。我猜它们一定有一根丝线一样细的指尖,勾连住花柱,没有外力,它们是不会掉落的。小颗粒越来越多,每一根花柱都像丰满的香蒲棒,结满花序,清爽而潮润。挂满颗粒的天樱开始更大幅度地张开,斜伸的、横生的、垂直的,一串串,轻微地颤动着,为某种必然的使命做好了准备。

此刻,在玉米的腰间,粉黄色的玉米须吐露出来,先是一小撮,俏皮地翘在玉米叶间,忽然一个华丽转身,一团紫红色玉米须,像一团清亮的丝线,缠绕在一起,更像一个低沉的心思,把一分忧伤,二分轻愁,七分期待糅合在一起。正是早晨八点钟,阳光柔和的光照均匀地洒在玉米地里,我听到天樱呼吸光照的快活声响,和我的呼吸一样,是甜的。早秋的空气清新纯净,远天蓝得像一个回忆,白云是这回忆里一个轻巧的影子,我有点莫名的感伤,有点抑制不住的兴奋。这样的好天气正是玉米散花的最佳时节,花柱已丰满,花须正稠密,天光也晴好,唯等风来。

风栖在远处的树顶吗?风在云的臂弯深眠不醒吗?风在来玉米地的路上?

风是个善变小精灵。它放荡不羁,来去无影踪。谁能牵住它的手,让它该来的时候来,该走的时候走?谁又知道它居住的地方在哪里?聪明的人儿你邀约它,它大概也爱理不理呢。那么请明月邀风,或许是太雅了,风承受不住,趁着月色清淡,就来了呢。

风月无边,是说爱情呢。是说爱情的纯洁呢。和风相爱,注定广阔辽远。风月缠绵,温柔和放荡,多情和流离,都和爱情相关。相爱是种种折磨,种种悲伤,种种离愁别恨。善变的风,在秋天,在秋天八点的早晨,要做爱情的信使呵,这个怪异的小精灵,或平静如一池春水,或粗暴如滔天大浪,它遁无形,来无踪,它能入谁的法眼而现出原形?

风媒花是个浪漫的事情,这个稍纵即逝的美好过程令我着迷。我独自深入原始森林般的玉米地是要看风媒花传播爱情的。玉米在等风,我在等花落谁家。玉米擎起高高的天樱,天樱四散开花柱,花柱上摇摇欲坠的花粉欲落未落----

没有一丝风。风还在某个秘密的地方装扮呢,它要蓄谋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儿,这个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农家小媳妇,今天要扭扭捏捏含羞而来,是要先打扮一番,做美人哩,不能那么粗枝大叶,不能那么鲁莽。风也多情,风也缠绵,它轻移莲步,习习地吹拂。爱情的事,相爱的事,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只要一丝风,是的,只要微微的一缕风,微小到薄薄的槐树叶轻轻颤动一下,花柱上的花粉便会纷纷坠落。那层窗户纸轻轻一点就透了,光便照进来,心通了,爱融化了薄凉和羞涩。

微风轻拂。像菩萨扬起的拂尘轻轻地摇摆一下,玉米地上空便流动起滑溜溜的小风,一路向北,哗啦啦窸窸窣窣,风儿系着小小的风铃呢,我听到风声欢畅,天樱上有蝴蝶的翅膀一样轻微的颤动,那是风的足尖,踩在花粉上,那是风吹起的口哨,低低吟哦,浅浅轻唱,吹落一地繁花飞扬。

风来啰,风来啰,玉米地里一片齐刷刷的哗然。天樱最先知道。天樱上的小颗粒最先触到风的指尖。柔和的风,触动花柱上小小的颗粒——那些酥软软的花粉。瞬间,无数的小颗粒下雪一样在玉米地里坠落、飞扬、寻找、传播爱的信息。

整个玉米都散发出一种欲望的芬芳。

花粉落在须子上,雪花一样轻,生怕惊着了那些贪睡的昆虫。稠密的、缠绕在一起的须子是如何和花粉谈情说爱的呢?如此悠长,如此清亮,如此深情的玉米须子,它准备好了爱的小屋,在玉米最结实的腰间盘了一个小房子,用层层丝绢装饰它的柔情蜜意。

等在时间里的爱情必定会遇到它相守一生的伴侣。这个发生在一株玉米身上的爱情故事,是约在季节里的真情邂逅吗?或者这就是我们传唱经年的风媒花?

作者简介:

孙爱雪,江苏丰县人,江苏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入选多种选本。文章刊发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江苏作家》《雨花》《黄河文学》《红豆》《山西文学》《读者》等报刊。已公开发表百余篇小说、散文,出版了自传体纪实散文《流浪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