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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出版人看华文原创图画书

来源:丰子恺儿童图画书奖(微信公众号) | 叶俊良  2019年08月14日15:57

叶俊良  出生于台湾,法国鸿飞文化童书出版社总编辑。旅居法国近二十五年,十年前和黎雅格先生 Loïc Jacob 在法国登记成立鸿飞文化,出版原创图画故事书,近年也少量引进国外绘本,包括四本获得丰子恺儿童图画书奖肯定的华人作品。

华人的原创图画书环境

法国儿童图画故事书受到经常性而且广泛注意,始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当时战后各项建设突飞猛进,人口往大都市集中,很多人从老旧的房子搬进现代化集合住宅。这些社区有很多儿童与青少年但是没有配套的设施提供文化、娱乐、教育等活动。与此同时,来自法国东部阿尔萨斯省的施伦伯格女士 (Anne Schlumberger)在美国看见图书馆对社区孩童日常生活的重要性,决定于巴黎近郊克拉马市兴建一座小圆图书馆 La Petite Bibliothèque Ronde。这座造型前卫的社区图书馆在1965年启用,施伦伯格女士一肩扛下所有建造与营运经费,过了十八年才由市政府接收,继续为读者服务。五十年来,小圆图书馆以“全国儿童图书中心”之名为国内外儿童文学与图书馆专业人员定期举办研讨会,并出版名为 La revue des Livres pour enfants (《给孩子的书》)的期刊。2008年,全国儿童图书中心与期刊成为法国国家图书馆编制的一部分。

在童书创作领域,开心学校 l’école des loisirs 童书出版社也在2017年庆祝成立五十周年,出版过许多经典包括汤米·温格尔 (Tomi Ungerer) 的《三个强盗》( Les Trois Brigands),在图文作者、故事内容和版式设计各方面,也成了了解法国当代童书创作历史重要的材料。相较于注重儿童心理学的英美国家,法国童书发展初期的创作者主要受到两个领域的影响,一是当代绘画,二是説书传统。这些创作者在视觉艺术和语言修辞各方面是自成一家的大师,但是不见得有“特别为小朋友创造故事”的扎实经验。这个过程也反映了法国人对艺术家与对儿童的看法:艺术家是没有失去童心的创作者,所以不论他创造什么,小读者都可以自然而直接地领略图画与故事里的童趣。

经过这个初始阶段与英美引进书的刺激,法国童书发展更加多元,一些创作者从广告设计跨入童书创作领域,美术学校也开设插画系,透过叙事手法、构图线条技法的实验与试探,培养“专门为小朋友创造故事”的人才。2000年代快速发展的数位技术降低编辑与出版的门槛,使每一年出版的童书种类大幅增加。与此同时,以往独占发言权的传统媒体也面临新兴网路社群的挑战,不同的导读团体争相推荐所谓的“好书”。整体而言,法国童书创作与阅读呈现欣欣向荣的气象,但是新书的首印量减低,书被读者看见与否、和宣传活动品质与规模大小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密,加上每年都有投入图文作者行列的新人,想要在这战场上屹立不摇,绝非易事。目前法国每年出版6000 多种新童书。

法国童书发展经过半世纪,范围已不限于创作和导读,各类的选书与奖项让某些优秀的创作取得经典的地位,它们也成为学术研究与理论论述的材料。法文的“绘本” (album) 意指某种特定的说故事的文体,这个文体包含语言、文字、图画、版式设计、作为载体的书本、纸张工程等。这个视角把绘本定义为一种表达与沟通的形式,对于叙事与修辞的技巧提供有效率的、锐利的分析工具。相对地,它对于超越这些形式技巧之外的故事内容与人文精神基本上是存而不论的。这个现象显然和法国当代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整个大环境的演变有关,大致可以上溯至1968年的解放运动,该运动的意识形态认为成人不应该把传统价值观强迫灌输给儿童,特别强调儿童拥有自发的想像力。但是一直到今天,成人通过童书传承世界观的现象在实际上并没有太多改变,很多书的设计与装帧轻巧充满谐趣,但可看作是换了形式与説法的教养书,包括情绪管理、公民素养等主题。

我认为,要了解当今华人童书创作与阅读的生命力根源、努力的方向与可期待的远景,法国经验不无参考的价值。用图画说故事,对华人来说并不陌生,宋朝苏东坡评唐朝诗人王维的作品时就曾经说过:“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说明了一个有功力的画家创造的画面可以触动观者对一个故事的想像,所以现代童书绘本绝对是可以和华人的沟通与表达方式相衔接的创作形式,而不是和我们以往的文学与美感经验相对立的舶来品。而且它和每个社会的文化与经济条件维持了不可割离的关係,不管是在中国还是在西方,它都仍处在更新与演变的过程中。

有了这个背景观念,我们看华人的童书创作就不会片面地把欧美或日本的“经典”当作唯一的量尺,而是借助他们摸索的经验让自己更快看到“童书绘本”这个文体的多重可能性,比如说较贴近“儿童观点”的叙事方式。

法国读者看华人原创图画书

法国读者最早接触到的华人作品是旅居法国的华人直接用法语或配合法语作家创作的图画书(陈江洪),和浸染了国际色彩或地域色彩的翻译作品(陈致元、郝广才、几米、熊亮、黄春明等),包括荣获2012年度比利时 Bernard Versele大奖的几米作品《地下铁》与2015年意大利波隆那拉加兹奖(Ragazzi)肯定的孙心瑜作品《北京游》 。这些原创故事不一定以中国为主题,可能只是单纯地描述一个经验,一段旅行等。虽然一部分的书因为版权到期而绝版,这些书肯定在某种程度上拓展了法语读者的阅读经验。

2013年秋天,鸿飞文化受邀参加比利时Charleroi童书展,和来宾分享跨文化创作的经验和看法。我们注意到,即使市面上经常有翻译自日本、韩国和中国的法文童书,法国的儿童文学专业人士对东方文化圈的认识和论述还是非常有限。书展结束后,我和合伙人决定把几本优秀的华文原创图画故事书一次介绍到法国,引起法国专业界的注意,给有心人一个评价与鉴赏的基点。早在2010年台湾信谊出版社编辑刘维中先生即送给我《团圆》这一本书,我也曾经为一个进口外文书的法国发行商代购《安的种子》和《西西》中文版。

经过丰子恺儿童图画书奖发掘、鉴赏和肯定的作品当时已有数十多种,却都没有被引进法国,这并不是因为它们的图文品质有缺陷,而是它们与法国读者的阅读需求和习惯有或大或小的距离。上述三本书图文水准高,事件单纯,起承转合交代完整,人物塑造成功,富含特色,即使不是为法国市场量身定做的“产品”,经过适当的编辑,在争奇斗艳的法国童书界里是可以理直气壮地站出来的杰作。

华人童书创作的新路径

我想提出两个思考的方向。第一是整体创作与阅读环境的改善,第二是透过学习,发展他人无法取代的特色。

童书的创作与阅读环境为何重要?因为出色的创作者无法在恶劣的环境里茁长生存。法国人爱打趣说:六千万个法国人里就有三千万个作家。很多人都认为能成爲作家代表你拥有文化,也梦想通过出版尝尝身为作家的滋味。无论如何,这说明了图书与阅读在法国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在这个氛围里,法国童书出版业的生机与活力是很多人关心的公众事务。买书的家长、学校、图书馆和企业员工福利社、从事创作的作者和插画家、出版商、书商、印刷厂、发行商、记者、书展主办单位、版权代理……社会很多不同阶层的人的工作都和童书有一点关系。这些人形成一个“生态系”,他们持续关心所有和童书相关的法规、制度和做法,维持整个生态系均衡与多样性。我们可以特别针对这个环境特定面向去做深入了解,包括:

高水平的美术插画学校;

——对作者和插画家的鼓励和保护,包括经费补助、驻村计划、图书馆公阅权的形式;

——对独立出版社的鼓励和保护,包括经费补助、各地中小型书展、图书统一售价,避免恶性竞争等措施;

——对独立书店的鼓励和保护;

——通过完整的资料库与开放的信息中心,建立高水平的书评和导读平台等。

至于华人原创童书的独特价值,相信这是很多人探索的问题。少数华人原创书被翻译成欧美语言,在国外出版,这或许给某些华人创作者一些想法,认为要创作一本华人读者公认的好童书已经很困难,创作一本能够跨越国界、举世公认的好童书那更是难上加难,应该可以被视为顶尖的成就和努力终极的目标。这样想有没有道理?

这个想法值得商榷,至少对于当前的华文创作者是如此。不同国家、不同文化会根据其世界观为童书树立门槛,所以一本在华人世界诞生的好书,如果得不到法国读者的了解和喜爱,并不一定代表它不够好,只能说法国文化和市场没有足够的条件来支持它的存在。我们可以虚心向国外作家和插画家学习他们丰富的想像力和扎实的表现技法,借助文化底蕴,提升自己说好一段故事的能力,至于是否应该在创作的时候揣度欧美读者将会怎样读自己的书,刻意让他们了解并喜爱自己的作品,那并不必要。中国图文作者本来就对这些地区的读者不熟悉,这样做是本末倒置的做法。

可是有人会说:我们从国外翻译童书经典,包括乔恩·克拉森 (Jon Klassen)和安东尼·布朗(Anthony Browne) 的作品,难道不是因为他们的书好到可以感动全世界的人吗?他们的书好,这是确定的,但是“感动全世界的人”,这一项功劳不能全归到书本身,而是得部分归功于英美国家两三个世纪以来在世界文化版图里占据的强势地位。我们已经吸收、内化了西方人看世界、描述世界的方式,所以文化藩篱产生的阻绝效果很小,小到可以忽略的程度,而近代中国在全球文化版图里正是处于相反的弱势地位。

从某个角度看,这个不对等的文化关係对当代华文创作者并不是一项缺陷,反而是一个契机。因为华人文化圈阻隔外来文化的藩篱低的缘故,所以我们除了欣赏优秀的华文创作之外,也能欣赏来自国外的好作品,切磋琢磨,让自己更进步。

我们不要忘了,要让国外的读者欣赏华人原创书的方法,不能仅靠盲目地学习皮毛、移植他们的审美观和世界观,而是要发展自己一套真诚的美学和人生哲学。有一天,华人创作者将可以展现别人做不到的、让其他文化圈的人引颈期待的儿童图画故事书。我期待那一天早日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