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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空隙

来源:新民晚报 | 刘荒田  2019年08月13日16:00

和友人讨论生命的内容。从具体可见的入手,日常的累积的就是人生,每一天,如无意外事件,起床,洗漱,早餐,前去上班,工作,午餐,下班,回家,晚餐……中间也许加插“咖啡时间”,在家,加上陪孩子做功课,玩耍,看电视……且自问:不管时间耗费在多少“行为”上,日子会不会被填满?且举一个极端的例子:一个死囚,在最后一天,他能点尽可能丰盛的菜,加上饮料,终归会给撑得没了胃口,有没有心情海吃大喝还是疑问。此外,他要做的都做了,如立遗嘱,见必须见的人,说非说不可的话。既然奈何桥近在咫尺,万念俱灰,最佳的消磨方式是死睡,睡死,或烂醉,醉死。如果要死出不朽来,效嵇康,在刑场弹《广陵散》是上上选,前提是真的风雅,且手指不颤抖;又有不怕被告发,体恤特立独行者的风雅行刑官。也听说过,某人上刑场前给囚友写对联,时间到了,他说稍候,从容蘸墨,把字写完,才振衣上路。无论怎样,死囚也有一段时间,不得不待在特定空间——和自己相对。这就是生命的空隙。

平常日子,这一类空隙更多的是。周末于忙碌的职场生涯,是小空隙;假期于轮轴转的庸常日子,是中空隙;退休于填满压力的生命,是大空隙。一如星辰,是铁板一块的天空的空隙,溪流和湖泊是缺乏灵动的大块土地上的空隙。小区里面的小树林下,大妈正挥动大扫把扫落叶,三步开外,一个两岁的孩子咿咿呀呀地和她“谈话”,她布满汗珠的脸笑成菊花。我想,孩子晶亮晶亮的眸子,映射在母亲的心灵里头,是一块小而纯净的空隙吧?

空隙,有的人视为享受,有的人视为罪恶,更多的人是视而不见。最近一次堪称完美的游玩,教我对这一形而上概念产生新的感触。我和六位同龄人所去之处,是一位友人的度假屋。1700多平方英尺的大宅,建在运河边。打开后门,往前20步,是每户必有的迷你码头。晶蓝的河水里,系着两只小船,还有一只游艇,停在岸上车库旁边的棚子内,被塑料布盖住。可见主人何等热衷水上活动。钓鱼,是他的首选。前几天,他在微信群“晒”一条六斤多的金目鲈,倒提着战利品,神情却是满不在乎的。

访客们凭栏看水上风景,赞叹连连。在阳台上落座,喝毛尖,品纳帕谷的“梦露”葡萄酒。午饭是羊排,晚饭是火候恰到好处的纽约牛排,都是烧烤炉上煎出来的,主人在肉上撒上五花八门的佐料,肉香夹在花香里。昨天气温暴升,热得人不敢离开冷气充足的室内。今天清凉如秋,清风轻拂。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这一群,都有过饥寒交迫的青春,有过劳累与乡愁均丰沛的中年,才走到这宁静的水边。我岂敢说,最后一段的“无遗憾”是自己挣来的?没有命运的眷顾,我们也许是茅屋里孤苦无依的老人,一如此刻,倘无长于钓鱼与烹调的主人,我们只好在公路上转悠。

然而,总感到有所欠缺。我把码头上拴的钓鱼线提起来,线端有一条能动弹的小鱼,这是钓饵。我把线放回去。直起腰,凝视三只野鹅后面的涟漪,顿时想及,即使是无懈可击的消魂时光,依然缺不了一个间歇,让思想飞扬,而感情沉淀。物质的、行动的、木实的人生之中,必存在着非意志可抑制、取消的空隙,那就是对超越的渴望,对“归宿”的诘问。问题在于,你须珍惜它,善用它。想到这里,我从豪爽的碰杯声中走开,躲在水边,凝视掠过头顶的海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