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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塘

来源:今晚报 | 肖复兴  2019年08月13日08:39

有段时间,我住陶然亭南地铁宿舍。宿舍前有条砂石小路,通往公交车站。上班时,我常会碰见一个年轻姑娘。她长得很秀气,修长身材,亭亭玉立,在那一带鹤立鸡群,惹人注目。

后来,我知道,这个姑娘姓郑,正在读高中。那时候,我是高中语文老师,只是,她不在我教书的学校读书。她家就在我家前排的一座院子里。据说,是我们这一片住家最漂亮的一座院子。她的爸爸很能干,院子让他伺弄得跟小花园一般。很多街坊都啧啧赞赏郑家的小院。

一个星期天,在陶然亭公园的湖畔遛弯儿,我遇见了郑姑娘。她好像没看见我——她的身旁跟着一个小伙子,两个人正在叽叽咕咕地说话,很开心的样子,显得挺亲密。第二天上班,在小路路口,我看见了郑姑娘站在那儿,见我走来,迎了过来。显然,她是在等我。她见旁边没人,急匆匆地央求我说:肖老师,昨天陶然亭的事,您千万别对我爸说,行吗?

看她受惊的小鸟一样惊慌失措的样子,我有些奇怪。我教书的班上,不少男女同学也在悄悄甚至明目张胆地谈情说爱。那时候,正是禁锢时代的结束,百废俱兴时代的开始,刘心武的小说《爱情的位置》风靡一时,正处于青春期的孩子,好奇的心情和萌动的心理交织,走到一起,也没什么奇怪的。对于这样的学生,我是睁一眼闭一眼。郑姑娘,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怎么会没有男孩子对她动心呢?她自己再是一株含羞草,也会有自己的心思,风不动,心也会动,这很正常,不奇怪。

奇怪的是,从那天以后,我好久都没见过郑姑娘。

很久以后,我听街坊们议论,才知道,郑姑娘和那个男孩子的事,被她爸爸知道了,结果,二话没说,买了两张火车票,带着她回老家了。那时候,郑姑娘已经读高二的第二学期,还有一年就高中毕业了。这个老郑,可真是办事果断,发现闺女的情事才冒出头儿,立刻掐尖打蔓,不由着其性子可劲儿长。

几年之后的一个黄昏,我下班回家,在宿舍前的小路上,看见了郑姑娘迎面走来。见到我,她客气地叫了我一声:肖老师!我看了看她,她长成一个大姑娘了,还是修长的身材,却显得丰满一些。让我吃惊的是,她的左眼下面有一道明显的伤疤,让一张曾经秀气的脸庞,显得有些变形,远没有以前好看了。

她显然注意到我吃惊的神情,说了句:我要赶车去上夜班。说完,她即转身急匆匆走了。那个落日熔金的黄昏中她的背影,让我有些伤感,怎么也忘不了。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让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的脸上,留下这样一道闪电般醒目的伤疤?

那时候,各家都还没有私人电话,地铁宿舍只有一部公共电话,电话安在一住户家的窗台上。各家有事打电话,都得到这里来,公共电话就是一部各家家事的扩音器,管电话的老大爷对各家的家长里短了解得门儿清。有一次到那里打电话,我向老大爷打听郑姑娘的事情。老人家摇摇头告诉我:这个老郑,下手也太狠!一个巴掌把他闺女打出门不说,抄起他们家的花盆就往闺女的脸上砸!脸是肉长的呀,经得起瓦盆砸吗?那是你亲闺女吗?

听完之后,我心里一紧。

老大爷又告诉我,惹得老郑如此发怒,因为一年之后,闺女从老家回来参加高考,没考上大学,却依然和那个男孩子在一起。这让老郑格外撮火。回老家,就为了让她冷冷,谁想到却越发火热,粘在一起了。

1984年,我离开了住了将近九年的地铁宿舍。如今,三十五年过去了,算一算,郑姑娘是五十开外的人了。我再也没见过她,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偶尔遇见老街坊,我便打听郑姑娘的情况。他们也不知道,只知道,自从抄起花盆砸自己的闺女之后,老郑再没什么心思侍弄他家的院子了,那么漂亮的院子,荒芜了,只剩下几棵孤零零的树。

当年管电话的老大爷曾跟我说,老郑抄起花盆向郑姑娘砸去的时候,郑姑娘一直往后退,没有想到花盆还是砸在脸上,郑姑娘和花盆一起掉进了门前的荷花塘里。

郑家那一排房前,有一片荷花塘,我是知道的。建地铁宿舍的时候,占的就是农村的地——旁边没盖宿舍的空地,农民也不种庄稼了,挖了一大片荷花塘,为的秋天卖藕赚钱。夏天的时候,一片洁白的荷花,很好看。我曾带孩子到那里照相。孩子也在那采过荷花。

如今,那片地铁宿舍,连同那片荷花塘,都没了——盖起了楼。曾经那么有故事的地铁宿舍,曾经那么漂亮的荷花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