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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菁散

来源:中国财经报 | 宁雨  2019年08月12日14:15

外祖母遣二花帮她找蛇蜕,一根蛇蜕换一顿饭,饭是掺谷糠的玉米面小米面两掺窝头三只,椒油炝蔓菁片管够。狗二找蛇蜕的速度不快也不慢,找够二两的时候,我们家的一口袋蔓菁干儿就该抄底了。

蔓菁子四两、蛇蜕二两,是照方子凑的,外祖母用来制作蔓菁散。

我家有过一块自留地,在村北小白河河沿上。离河近,河里没水,故无近水楼台之利。地里有公用的老井,谁浇水,谁自己摇辘轳。外祖母细瘦,用二花的话说胳膊比苘麻杆儿粗不了多少,摇辘轳不易。她的法子,就是旱作,吃天赐的饭。种北瓜、高粱、荞麦,也种蔓菁、萝卜。

旱地里的蔓菁根扎得深,须多,形似人参。我小时候不喜欢人参形蔓菁,我喜欢浑圆的那种,拎起来纺锤般滴溜溜转,皮色紫红、鲜亮。其实论吃口儿,细长的比浑圆的更面,也更甜。外祖母用草木灰和粪便、焦炕坯沤肥,地力一年年壮实起来,旱地蔓菁也有能长得溜圆肥腴的。每到小雪天气,田野开始封冻,趁着午后晴暖的光景去地里掘蔓菁。每掘出一个漂亮的大蔓菁,我一定会雀跃着,拎起蔓菁向天空挥舞。红的蔓菁,蓝的天空,还有一道长长的白色航迹云,像一粒种子封存在记忆深处。

种蔓菁是在六月天。头伏萝卜二伏菜。蔓菁跟萝卜同是十字花科植物,下种的时间也不分前后。旱地里,来一场雨,有点墒情,赶紧把种子点下。之后的事情,就交给大地了,饥渴不问,任其生灭。初冬,人们把秋粮囤起来了,把白菜萝卜收了,这才想起,伏天还种过一片蔓菁!好在蔓菁是不惧怕寒冷的,隆冬不收,地冻三尺,它的肉身依然是活的,暖的。三九天扒开一垄蔓菁,收回家熬蔓菁粥,最是味厚而有营养。立春后,蛰伏于土地下的蚯蚓、蚂蚁、花蛇摆脱僵硬的羁绊,探头探脑。蔓菁也从深深的睡眠中唤醒自己的灵魂。梳头、展腰、着花,一个月之前尚萧瑟的泥土,忽然向上生长,灿然花开。蔓菁花是土地里藏匿的小太阳,一朵一朵热烈在春风里,照亮灰暗了一冬天的人心。

翻阅《长物志》,果蔬卷中列有“芜菁”。芜菁,就是蔓菁。这本书的作者文震亨,出身名门。天启六年,吏部郎中周顺昌因得罪魏忠贤被捕,苏州百姓为之鸣冤者数万人,文震亨为首。清兵攻占苏州后,呕血而死。他说,萝卜一名土酥,芜菁一名六利,皆佳味也。他如乌、白二崧,莼、芹、薇、蕨之属,皆当命园丁多种,以供吃斋饭用。但不可卖菜赚钱,沦为卖菜之人。文震亨的“蔓菁论”,第一次让我把这种散漫于泥土的卑贱之物,提升到精神层面来对待。吃斋的不只佛家,定期斋戒素食,是生命的态度。也有情不得已,比如晚年流放落魄的苏东坡,持蔓菁以为“坡羮”。物质的逼仄,总是缠绕着灵魂的困顿。苏东坡是个有智慧的突围者。

我家的蔓菁有两种命。头一种,自然是初冬收获,鲜储或切片儿晒成干冬藏。有一个时期,它跟红薯、胡萝卜一样,是作为主食的。另一种命的蔓菁,是少数派,一直在河沿地里越过冬天,在春风中抽薹、开花,结子。乌亮、沉实的蔓菁子,留一包夏天再种,剩下四两,作蔓菁散。

蔓菁散,是西庄郎中给开的方子,每年从立冬开始服用,连服三年或五年、七年。外祖母说,这个方子,她父亲、我的外曾祖也给人开过,他在东北做买卖,懂得医道。我三爷爷是村里的中医喉科大夫,自己配药,他的药里间或也会用到蔓菁子。我却固执地以为,服用蔓菁散,是外祖母作为家庭至尊者的一种享受。早饭之后,她用半钱羮勺朝一个小巧的青瓷罐里挖一勺黑乎乎的药面面,吞服,嘬一口烈烈的地瓜酒,盘腿坐在炕头闭目养神。那时家里的尊者,都有一种古怪的享受方式。比如,我的祖父闲时总是一点一点撕手指甲边上的老皮,撕得渗血。在我的祖母早逝后,祖父愈发喜欢这样的行为。三爷爷的享受,是地道的美食之享。在他最倒霉的时候,也能想办法折变出一碟炸花生米,或者一根香肠。他的药铺兼卧室里,常常顺着门缝飘出一缕缕的香气,有薄荷冰片的冷香,也有蔓菁干炖牛肉的醇香。

三爷爷说,蔓菁散这个方子,是从宋朝传下来的,发明蔓菁散的人是宋徽宗。国人食药不分家,盖从炎帝开始。炎帝就是神农氏。神农以赭鞭鞭百草,尽知其平毒寒温之性,臭味所主,以播百谷,故天下号神农也。中国最古老的医书《内经》,也托黄帝之名。重视民生疾患之苦,把中医理论建设提高到国家层面,是个优秀的传统。蔓菁散,的确收录于赵佶亲自编纂的《圣济总录》中。我三爷爷不仅仅会用蔓菁干炖牛肉对抗自己的霉运,他还刻苦读书,研习医理,治愈了许多人的喉症。

(宁雨,真实姓名郭文岭,河北肃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理事。发表散文、评论、报告文学作品百万字。有作品被多种年度选本转载,获第十三届河北文艺振兴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