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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配套的记忆

来源:人民政协报 | 任芙康  2019年08月11日08:19

走进成都,乡亲体贴相问:“想去哪儿耍?”蓉城勾魂,常来常往,名胜与古迹,该去的都已经去过,去过的都值得再去,于是告之“随便”。乡亲亦懂我不是潦草:“那就让你看个稀奇,去东郊记忆。”见我诧异,对方直截了当:苏联援建,军工大厂,企业遗存,文化业态。够了,仅凭如此几个词组,我深谙其妙,欣然成行。

到得东郊记忆国营红光电子管厂旧址,果然不同凡响。烟囱、厂房、钢轨、天车、围墙、槐树、标语……一律地锈,一律地旧,一律地老,一律地陈谷子烂芝麻。满眼都是“原装”,加上修旧如旧的整理,倏忽唤醒我的少年记忆。斯时所有顽皮岁月,悉数填充于一家名为四川省渠江矿冶公司的综合性厂区。方圆二三十华里,挖煤、炼焦,采矿、铸铁,锻钢、轧钢,连环过程中的苦涩与惨烈,柔韧与硬朗,均是我朝朝夕夕的耳闻目睹。及至成年之后,有人说我有行武气象,尽管曾军装在身12年,但不以为然;又有人点评为产业工人素质,则心下认领,并萌生幸会知音的愉悦。我的心得是,少年血液流淌之走向,往往左右一个人终生的做派。

信马由缰,“来对了”的念头一路泛起。纳客不久的东郊记忆,已然成为独特的景区。因饭点尚早,暂且略去几家香味飘溢的餐馆,跨入一处三人艺术联展的厅堂。两位欧洲人的油画,一位中国人的摄影,错落悬挂于几进几出的展室墙上。三位仁兄肤色不同,阅历不同,手艺不同,却营造出相近的画面和氛围。画作如影像,影像似画作。风马牛不相及,聚合拢来,竟有“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味道。味道醇而浓,由看得见的色彩与光线、看不见的节奏与旋律传递而出。这种相互“掺和”,既像出于自然与率真,亦似有意试验与冒险。

尤其是,照片拍出如此效果,这在从前,一定不可想象。那时人们的照相,通常只是为了某种留念。当温饱不成问题,随“傻瓜”普及开来,照相竟成为一门人气甚旺的“艺术”。其实,多数“摄影家”仍只当消遣而已。但也确有人视作正事儿在弄,且“弄法”与众不同。热闹场合,不见他们矫捷的闪动;而僻静之处,倒往往有其彳亍的身影。拿眼前这位中国人的摄影来说,他自诩为“纪实”的作品,全被朦胧气息层层笼罩,让人疑心其操作本身的“真实”。反复端详,飘忽感渐渐消退,清晰出来了树,清晰出来了墙。止步于最后一幅照片,方才明白,此君掌上镜头,瞄准的只有树和墙。

镜框中的树与墙,或在冬风夏雨中,或在日头月光下,扑面击打着视觉,似乎皆有故事。这些树多自山间来,背井离乡,成为城镇街景的点缀。与移栽它们的乡民无异,先前春花秋果的生平,素朴自在的禀性,邻里守望的乡情,在城里人熟视无睹的冷漠中,消散殆尽。而这些墙呢,无论砖砌,还是泥筑,皆为残破斑驳的呈现。早年间的标语,近些年的广告,孩童的涂鸦,风雨的剥蚀,通过整体的缩小或局部的放大,无不风尘弥漫,成为活生生的岁月档案。照片无声,又分明有倾诉、有呻吟,甚而有呐喊。没有想法的人,拍不出它们;没有灵性的人,与它们自是无缘。诵读作者简介,纯系业余操刀,却为数家官方注册摄影机构首领,已获成串专业重奖。显然,这是一位身手不凡的角色,做出的活儿叫诗性、叫痴情、叫悲悯、叫沧桑都恰如其分,令人有种种久违的意绪,在胸臆深处荡漾开来。

天下事无巧不成书,就在现场,经人介绍,我与照片的孕育者张建握手。他毫不吝啬的笑容,与毫不浪费的言辞,形成反差。我请教张建,你的目标单一、专注到反常,有何玄机?他似有羞怯,说出自己的愿望:生活在当今,却常想存留从前;而能让我如愿的途径,就是拍摄树和墙。说完邀我们去一家“职工伙房”,仿佛换个人,他推崇这家川菜馆,如数家珍、唇齿生香,比说摄影来神儿。头顶横过的粗大钢梁,线条拙朴的“节约粮食”的宣传画,锌板敲就的大饭桌,身着背带工装的服务员,都令人踏实,又令人恍惚。“老师不用说话,我便晓得你的口味。”张建信口点出一串菜名。瞧这架势,仿佛人会照相,便同时兼懂看相。盖碗茶一碗未净,服务员次第端上梅菜扣肉、粉蒸肉、回锅肉。既无山珍,亦无海鲜,但诱惑非凡,叫人礼数尽失,自顾举箸各尝一块,心中暗喊过瘾,对应的全是四五十年前的色、香、味、型,不禁浅薄得乐出声来。

这一天,过得很有意思,甚至接近很有意义。毫无征兆地,置身重现记忆的环境,欣赏承载记忆的照片,结识情系记忆的张建,享用勾连记忆的美食。所有的记忆都变得缠绕,变得配套,变得心弦颤动,变得难舍难分。

(作者系天津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天津市写作学会会长,曾任《文学自由谈》《艺术家》主编,多次担任郁达夫小说奖、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等多种奖项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