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迢迢家书的信使 ——叶梦回乡讲座随笔

来源:益阳日报 | 庄庄  2019年08月10日10:25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叶梦从益阳调往长沙,就常常在益阳和长沙之间往返,来去本已寻常事。今年6月初,家乡读书会请她回乡做文学讲座,她竟然情怯。离开益阳近四十年,她从未集中面对这么多家乡的读者。而叶梦,选择了勇敢地向故乡和亲人袒露心迹。

她在台上坐下了。而这个台子我猜她其实是不喜欢的,她希望她跟读者之间没有讲台,而是更近身的亲密交谈。此刻的归来,她只是一个被故土养育的女儿,只把一生所写关于故乡和心灵的文字当作家书。她坐着,历经世事沧桑的沉静和近乡情怯的羞涩交替于她的面容,这是一个美好而清凉的夏日午后。

台下近三百名自由报名参加讲座的读者,有她的胞衣地三里桥老街上的邻人,有她青葱年少时的同窗,有她在工厂工作时的同事,有因文学而结缘的兄弟姐妹。台上的叶梦瞬间明白,她生命历程各个阶段的见证者都已悉数到场。她该以怎样的方式说出?她该怎样从六十八年的时间和赖以书写的语词中剥出自己,以一个婴孩般纯粹、真实而又新鲜的生命重返故土?终于,她微笑着,吐出地道、纯正的益阳方言。她解释道,可能会有个别听众不能完全听懂,但对于她,只有说益阳话才能行云流水,“巴皮恰肉”。闻听乡音,台下掌声响起,语言的血缘就这样瞬间接通了。这时,叶梦完全丢开了认真准备的讲稿,因为此情此境,讲稿只会让她和现场的三百颗有着共同的语言母体的心觉得隔膜。她说:不照着讲了,你们问吧,任何问题都可以。

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转换,她不再是一个讲授者,而是把自己完全敞开,变身为被追问者和被质询者。是的,在这个见证者簇拥的现场,每一次的发问都将把她带往已然渐行渐远的生命现场,让她再次感知到成长中的疼痛、温情和炽热,让她得以再次确认每一条来时路。出生于三里桥老街中药世家的叶梦,是怎样在市井的烟火里,在柜台高高而又暗黑的药铺里,在氤氲缭绕的药香里,从一个敏感自闭的小女儿,成长为一个自足自在的完整的生命个体?她又是怎样从琐碎和日常里汲取稀有的精神元素,并以此喂养自己的内心?这些,她其实都在文字里交代过了,她写过的篇篇文字,都是意念中路远迢迢的家书。40年后,这位女信使,终于亲自把家书送达她的血缘之地。

台下,雪的小纸片不断飞到主持人的手中。不装,不惧,不回避,不躲闪,叶梦的答问坦诚而温暖。时有益阳的老友情不自禁插入问答之间,一起忆及旧事,或确认记忆中的某个时间地点。期间,报告厅里各种惊喜与故事不断,先是叶梦在工厂工作期间担任编剧的一个剧组神秘复活,43年后原班人马来到现场;后有叶梦发小《四个鬼妹几》的原型集体亮相;八十高龄的邹岳汉老师在叶梦谈及旧作时,毫无征兆地上台激情朗诵了她的散文诗《孤城不再拒绝》;还有一个小伙子,变戏法似地从书包里掏出包括发表叶梦处女作杂志在内的叶梦所有作品集。一切,都不曾刻意,却是如此纯然和深情。

我想,这一天的叶梦,一定感到了巨大的幸福。她从这里出发,经历长路跋涉,经历朝向异域的种种历险,经历精神的一次又一次突出重围,终于得以带着更强大和光明的内心返回,并再次领受来自故乡的抚慰和拥抱。在她的散文集《月亮·生命·创造》的后记里,她曾这样写道:“作为一个女人,最大的乐趣是创造。无论是生命的创造还是精神的创造,都能给我带来快乐。创造能使生命得以延伸。我想以创造来对抗时空的恐惧。我所有的努力只是对生命悲剧性结局预支的一种安慰”。这应是支撑她40年写作的根本理由。为此,她从故土出发,以自己的尘世生命为观照的活体,不断地向着精神本体掘进。在此过程中,她是如此珍视自己的女性身份和独有的女性体验,她是如此渴望通过创造和历险不断产生新的能量推动,以期不断抖落时间的灰烬而迎向日日升起的生命朝霞。我一直以为,一个执着于精神并不断为自己的内心储备气血和热能的人,假以时日,待气血丰沛、热能满盈,便会有光焰凝结于心海,于周身。与叶梦相交二十余年,以二十岁的年龄之差,我从未感觉隔膜,她是老师,亦是挚友,气息通达之时,心意相合之处,我总能从她那里感知到温暖和光芒。

成名后的叶梦从未认领过评论界给她的种种标签:女权写作,身体写作、乡土写作等等。而在当时,每一道标签都足以作为一张通行证,让她稳妥地投靠到某一文学旗帜下,并迅疾地打通获取更大声名的通道。但叶梦是清醒的,更是自信的,她拒绝减损自身丰富性和立体性的所有判定。她只想知道,从日常切入,她的心灵探索究竟能够达到一个什么样的边界?她只想验证,以精神为器,她对时空的抵抗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破除生命的一次性法则?

因为叶梦在散文上的成就,她被当然地界定为一个散文家。而我一直觉得,她更是一个当然的诗人:敏锐的直觉、巫性的思维、对自我的深层掘进,对创造的深情迷恋,对时间的预见洞察,这些,都凸显了她作为一个精神自足体的诗意特质。她像一个艺术的游侠,孤独地游走在艺术的边缘,摄影、书画都是她的涉足之地。而无论以何种方式,她都从未停止对俗套和模式的反抗,从未停止对内心和存在的叩问,从未停止对自我精神的修正和重构。

而相较于一些外界的评论,故乡对她的懂得则另有一种温热和质朴。这里,应该有一种“故乡密码”的存在,即经由生命、语言和精神的血缘产生的某种暗示,使彼此的声息更易相通,使迢迢的心路瞬间缩短。正如叶梦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的:“一个人出生在哪里是不可以选择的,他生长的环境,他所存在的气场,他所感受到的一切是别的不在场者无法感受到的。”就像这个下午的相见,三百名处于相同场域的读者和故人,为着纯粹的热爱而来。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从事文学写作,也不懂高深的文学理论,但他们懂得倾听,懂得感知,懂得乡音的婉转里潜藏的隐秘。

是的,隐秘。叶梦所具有的精神重力使她深深地沉入到生命的暗层,每一个进入的人都需自带热能,自持灯火,才能与她的热和光相互接通。从这个意义上,我以为对叶梦的研究还刚刚开始。目前,除了少数几位老师的评论能契合她的创作特色和精神特质外,对这个自足体的幽暗和神秘,还需要更全面的探究。好在,可以把这个讲座作为一个良性的开端,好在,打开她的家书深入亲缘的时候终于来临。

整整一个下午的交流,气血通畅,行云无碍。讲座完毕,陪着叶梦从城院的报告厅出来,她说:回来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