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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父亲

来源:解放军报 | 蔡小东 马晓丽  2019年08月05日08:00

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

1953年2月24日,我在黑龙江双城堡50军留守处出生的时候,父亲正带领着50军在朝鲜战场上鏖战。留守处立刻把我出生的电报发到了前线指挥所,让正在前线指挥战斗的父亲“欣闻喜讯”。

父亲自然希望早日见到自己的儿子。母亲也最理解常年征战在外父亲的心情,所以在我刚刚满月的时候就急着做去朝鲜的准备。

但还是晚了,就在母亲办好一切手续,准备携襁褓中的我入朝之际,突然从前方传来父亲牺牲的噩耗。仅仅差了几天,谁能想到这短短几天竟会断然错开两个血脉相承的生命,让我们父子俩永远地失去了见面的机会……

保守了18年的秘密

1971年6月14日晚8时,一辆黑色轿车突然驶进我所在部队营区。正在查岗的我目睹着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的军官,神情严肃地从我面前匆匆走过。然后,部队首长与年轻军官轻轻交谈,一遍遍地翻看花名册……

第二天,我正在操场带队训练,政治处主任气喘吁吁地迎着我跑来:“快!把工作交代一下,上面来电话通知你立刻去大连黑石礁49号楼,你母亲来了!”我愣了,我听说过黑石礁49号楼,知道那是个上级搞接待的地方,而我的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偶然见到了原沈阳军区副司令员邓岳叔叔和夫人韩军阿姨,他们碰巧要来大连就劝说母亲一起来。母亲当时说我不去,儿子不让我去,我这样突然到部队去孩子会不高兴的。但邓岳夫妇从母亲的拒绝里看出了渴望,就不由分说地硬是把母亲拉到大连来了。

当母亲决定来大连时,根本没料到此行将为我揭开那个保守了18年的秘密;当我一步步踏上49号楼台阶时,也断然不会想到,一扇对我关闭了18年的大门正在打开……

事情是这样引起的:母亲随邓岳夫妇到大连后,邓岳叔叔立刻派人去部队接我。这就是我在前一天晚上看到的黑色轿车和年轻军官。

问题出在了名字上。邓副司令员告诉年轻军官要接的人叫“蔡小东”。这个名字不要说我所在部队首长没听说过,连我也从未听说过。那个年轻军官和部队首长自然翻遍花名册也没能找到“蔡小东”。一看年轻军官没把人接回来,邓副司令员立刻火了。母亲在一旁听出了名堂,急忙打断邓叔叔。

蔡小东!邓叔叔说,这还能有错吗?

错了。母亲说,忘了告诉你,我……早就给他改了名字。

沉默,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过了许久,邓叔叔才低声问母亲,就是说,孩子现在还不知道?

不知道。母亲的声音又干又涩。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小东今年应该是18周岁了吧?邓叔叔问。

是。母亲回答。

张博同志,邓叔叔诚恳地望着母亲,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孩子已经年满18周岁,已经是革命军人了。应该让他知道了!

是啊,是应该让他知道了。母亲的眼里突然充满了泪水,母亲说,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我有这样一个父亲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原旅大警备区副司令员赵国泰的夫人彭芬絮阿姨来叫我,说有几位叔叔、伯伯来看望母亲,正在房间里等我。我匆匆跑上楼,一进门就发觉不对头,房间里这些面孔大多是我熟悉的,也有陌生的,但无论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都不见了往日的慈爱和微笑,一律严肃地、深沉地望着我。母亲则在两位阿姨的陪同下坐在一边,默默地低垂着头。

我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可能犯下大错了。我忐忑不安地坐在门口那把留给我的椅子上,几乎连大气也不敢出。

刚刚坐下,赵叔叔就宣布开会。

我从小就认识赵叔叔,知道他是个作战勇猛、性格刚烈的战将,也知道他发起脾气来很凶。但在我的记忆中,他无论对别人多么严厉,对我却很和蔼。上小学的时候,赵叔叔和彭阿姨每周都要把我接到他家里吃上一顿好饭,再住上一夜。但今天,赵叔叔的神情却显得格外严肃。

赵叔叔突然扭头问我:“小东,你看过《红灯记》吗?”

我赶紧回答:“看过。”

赵叔叔点了点头,就讲起了《红灯记》的剧情。

我懵懵懂懂地望着赵叔叔,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讲这些。我紧张地倾听着,终于听到了下面一段令我震惊的话:

——小东,今天我们把你找来开这个会,是要郑重地向你说明你的身世。你今年已经年满18周岁,是个堂堂正正的革命军人了,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身世?我的身世?仿佛一枚重磅炸弹扔在了头顶,我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响。

——小东,你不姓董,你姓蔡。你父亲的名字叫蔡正国。

全身的血仿佛“呼”地一下都涌到了头上,头突然胀得很大,喉头处像被塞住了似的难受,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的父亲蔡正国同志是革命烈士,他是50军副军长,是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牺牲的我军职务最高的指挥员之一。

——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是你父亲的老战友。我们中间有的人在红军时期与你父亲一起经历过两万五千里长征,有的人在抗战时期与你父亲一起抗击过日本鬼子,有的人在解放战争时期与你父亲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还有的人与你父亲一起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

我随着赵叔叔的指点木然环顾着周围这些叔叔、伯伯、阿姨,他们竟然都是父亲的老战友!原来他们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瞒着我!

我抬起头去寻找母亲,母亲正含泪望着我。在我们母子目光对视的一刹那,母亲的眼泪突然决堤般涌了出来。

再看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们个个坐得笔直,像士兵一样规规矩矩地依次举手发言。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真诚、崇敬和怀念。

我听到他们在用不同的口音向我讲述同一个人:一个曾与他们一起经历了无数枪林弹雨的人,一个令他们钦佩的军事指挥员,一个曾给过他们信念和帮助的兄长,一个让他们难以忘怀的战友。

我听到他们在用自己的亲历为我描述这个与我有着至亲的血缘关系而我却从来不知道的人——我的父亲。

我在他们的描述中吃力地拼接着父亲的形象:江西永新县人、少年先锋队队长、乡苏维埃工会主席、红军战士、红军排长、红军连长、八路军随营学校队长、八路军团参谋长、八路军团长、抗大分校校长、东北民主联军师长、中国人民解放军副军长、中国人民志愿军副军长……

参加过的战役:江西池江战斗、宜黄战斗、乌江战斗、戴坊战斗、永丰外围战斗、贵州城战斗、平型关战斗……三下江南四保临江战役、辽沈战役、塔山阻击战、平津战役、渡江战役、衡宝战役、海南岛战役、朝鲜一、二、三、四、五次战役……

这就是我的父亲?这就是我的父亲!

不知什么时候泪水流了出来,在我脸上不停地流淌着。滚烫的泪水烧灼着我混乱壅塞的思维,烧灼着我无法宣泄的情绪。我突然很想放声大哭。

我听见赵叔叔说:“小东,现在你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你也说几句吧。”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我突然就张口说话了。没有任何迟疑停顿,也没有任何斟酌思考,我无法自制地进入了一种亢奋的精神状态。我讲啊讲啊,停不下来,不知讲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都讲了些什么。只知道在场所有人都流泪了。

至今能记起的,只是当时伴随我的种种切肤的生理感受:疼痛、痉挛、窒息、亢奋、烧灼、颤抖……据说,我讲话的时候双目炯亮、面颊潮红、情绪亢奋、动作昂然。据说,我语言流畅、感情充沛地整整讲了半个多小时。就在情绪达到最高潮的时刻,我突然觉得眼前猛烈地晃动了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东……小东……”我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叫我,叫声很急切。我费劲地睁开眼睛,发现大家都围在我身边,焦急地呼唤着我。我下意识地起身想要站起来,却又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按倒在床上了。

我听见医生说:“不要紧了,这是过度刺激造成的。”

第一次看望父亲

抗美援朝烈士陵园坐落在沈阳北陵的东北方。

过去我也曾来过这里,但都是以普通祭奠者的身份到陵园来瞻仰革命烈士,从未想到在我瞻仰祭奠的烈士中会有我的生身父亲。从前,我应该不止一次地从父亲身边走过,目光也应该不止一次地在父亲脸上掠过,我却不知道那就是我的父亲,不知道父亲就在我的身边,不知道父亲正在默默地望着我……此刻想来,心中真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真不知我脚步匆匆地从父亲身边走过时,我茫然不觉的陌生目光掠过父亲时,父亲会做何感想。

今天,我终于以儿子的身份来看望父亲了。

当年守陵的老人还在,他一听说蔡正国的儿子来了就哭了,拉住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孩子,你都这么大了!当年你才这么一丁点儿,还在怀里抱着呢……”

我被领到了纪念碑后面的烈士墓群前,在第一排的中间我看到了父亲——一块刻着红字的墓碑。

一直阴沉的天空,就在这时下起了小雨。我肃立在雨中对父亲说,爸爸,我来了。

父亲静静地望着我。

我说,爸爸,我来看您了。

父亲仍旧静静地望着我不说话。

我说,爸爸,我是您的儿子啊……

父亲突然就有了笑容,我听见父亲问,是小东吧?

眼泪就从我的脸上流了下来。我说,是,爸爸,我是小东,我就是您的儿子小东呀。

父亲慈爱地说,来,小东,走近点,让爸爸好好看看你。

我走上前去,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墓碑。

我说,爸爸,请您原谅我到现在才来看您。

没关系,父亲微笑着说,我知道你会来的,知道你早晚会来的。

太久了,我说。

是啊,是很久了,父亲说。

18年了……

是啊,18年。我的小东都长大成人了,成为跟爸爸一样的军人,成为一个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了。

我突然抑制不住地一下子拥抱住父亲的“肩头”……

墓碑亲和地抵着我的额头,抵着我的胸膛,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坚硬的温情缓缓地流入我的心中,又从心中渐渐漫延开来,传遍了全身。置身于这生疏而又淳厚的亲情中,我忍不住用手一寸寸地抚遍了整个墓碑。我抚摸着父亲的名字,抚摸着镌刻在墓碑后面的红色铭文。粗粝的墓碑摩挲着我的手掌,有如父爱的回应,让我激动,使我沉醉。

我就在这微醺的亲情中开始阅读父亲……这是属于父亲的最后的文字,共358个字。

我读得很慢,像数父亲额头的皱纹,像数父亲鬓边的白发。我生怕漏掉一个字。这些字是人民送给他们最优秀的、为他们付出了生命的儿子的。所以,每一个字都刻得很深,每一个字都很重,每一个字都很珍贵。从这358个字的铭文中,我读出了一个从江西红土地上走出来的农民的儿子;一个经历了无数战争考验的红军战士;一个一生驰骋疆场终以马革裹尸的将军。

父亲牺牲于1953年4月12日,距停战只有3个月15天。

母亲说,你父亲打了一辈子仗,20多年啊,多难都过来了,只差3个月就再也不用打仗了……

雨越下越大,点点滴滴淋湿了墓碑,淋湿了墓碑上的铭文,淋湿了父亲的额头,也淋湿了我的眼睛。我与父亲在湿漉漉的小雨中久久地互相对视着、互相打量着、互相熟悉着、互相了解着、互相亲近着、互相感受着……

那一天,我向父亲诉说了我的一切:我的理想,我的追求,我的快乐和我的苦恼。我告诉父亲得知自己是他的儿子后我是多么震惊,更是多么自豪。

那一天,我郑重地举起右手在父亲面前宣誓:我说我要接过父亲手中的枪,继承父亲的遗志,做一个永远忠于党、忠于人民的革命军人。

在那天的日记里,我写下了这样的话:

三躬父陵泣挽,碑文字字扣我心弦。风吹红旗艳,烈士血染。

革命遗志,后人承担。子承父志,任重路远。前赴后继儿接班。征途上,擎先烈精神,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