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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大海上的深情行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曹凌云  2019年08月05日16:06

温州地处浙江南部,古为瓯地,也称东瓯,因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气候温润,唐朝时始称温州。温州历来被诗人词家宏叹高赏,如宋代诗人杨蟠的《咏永嘉》(温州古为永嘉郡):“一片繁华海上头,从来唤作小杭州。水如棋局分街陌,山似屏帷绕画楼。”

杨蟠是章安(今属浙江临海)人,在温州任知州不到三年,用诗歌盛赞温州风光。温州是我的家乡,赋予我充沛的生活资源,成为我文学创作的母体;对于温州,自然比杨蟠更充满情感。这些年来,我不断地用心灵叩击母体的大门,创作了长篇纪实散文《舅舅的半世纪》和《走读瓯江》。前者通过讲述“舅舅”的生命境遇反映温州楠溪江流域的历史变迁和社会发展,后者是以文化走读形式系统记录温州瓯江流域人文地理的专著。

2013年金秋过后,我从不同渠道反复听到一个词:一带一路。这是习近平总书记为推动新时代中国与世界关系良性发展提出的重大倡议:建设新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温州位于我国东南沿海,是一个海洋大市,陆地海岸线长355公里,海域面积8780.30平方公里,海岛众多,共计715个,航道纵横交错,历朝历代都有大量的外贸产品出口,在整个中国古代海上贸易中具有重要的地位,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一个重要节点。于是,我在完成了手头的写作计划之后,立即将目光深情地凝注在温州的海域之上。2017年春季,我开始酝酿创作长篇纪实散文《海上温州》,计划系统、深入地走读温州海岛与海岸线,用文学的语言记录“海上丝路”的历史,讲述人与海洋的真实故事,便于人们了解、认识和把握温州海洋文化的本质。面对一个新课题,我跑图书馆阅读有关文献和图像资料,又到海岛、渔村进行采访,掌握了许多素材,写出了创作提纲。更为荣幸的是,2018年3月,我以《海上温州》为选题申报了中国作家协会的定点深入生活项目,获得批准。同年8月,我开始了为期五个月的深入生活。

每次走向大海,迎面扑来的海风、海浪总带给我一种壮怀激越的情绪。我走访了洞头列岛、南麂列岛、北麂列岛和大北列岛有代表性的岛屿以及漫长的海岸线,我发现温州海洋文化的重点应该从秦汉时期开始,东瓯国依海立国,作为沿海邦国,人们兴渔盐之利,行舟楫之便,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以海为田,因海而兴,人们的生活习性与文化习惯都与大海有着密切的关系。在宋元时期,温州港兴旺繁荣,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之一,大受欧洲各国欢迎的龙泉青瓷“雪拉同”(Seladon),在龙泉生产后,沿瓯江运抵温州港,转换成走海运的大船运到宁波,再换上远洋大船途经马六甲海峡,运至东南各国,或越过印度洋到达欧洲各国。历代王朝对海域边疆的控制时紧时松,人们经略海洋有张有弛,在跌宕起伏的朝代更替中,温州民众一方面频遇战事,世事纷扰,一方面保持着海洋发展与开发的历史延续性。到了明清时期,温州海域海盗称霸,倭寇侵略,两度“海禁”,温州民众既有服从和反抗的腥风血雨,又有与内地人民的水乳交融,创造了独具特色的温州海洋文化。两千多年的演化史,悲欢交集,其文学素材比海洋生物还丰富。

从海洋文明的内在结构来看温州海洋文化的精彩,更要了解沿海民众的生活实态、生存境况,关注他们的意识形态、行为模式、群落结构、组织制度、物质创造等等。浩瀚的大海,恶劣的环境,安谧的渔村,古老的木船,不灭的灯塔,如画的海滩,勇敢的渔民,质朴的村姑,鲜活的人间烟火,与大海搏斗的种种惊险,这些都是我采访的重点。我走渔家,上渔船,访渔民,问渔汛,听老年人回忆,与青壮年谈心,我们在海风中感受心灵的交汇,在海浪中孕育浪漫的情怀。五个月的如歌生活,许多难忘的经历游弋其中。

每到一个岛屿,我更多选择居住在渔民家里。在人迹稀少的大瞿岛,我住在大瞿村老人协会詹会长家里。开始两天,我在詹会长的带领下考察了大瞿林场,又用了一天时间寻找大瞿石景。接下来的第三天,我在大瞿岛悠闲地过去,清晨在村里漫步,上午在石头房里读书,午休后跟詹会长出海拉网,晚上陪詹会长喝白酒聊天,直到月色映照着窗台,推门一看,屋外一片茅草地,露水清凉。这三天,睡梦的完成已经要依赖于一浪浪的涛声了。詹会长是个善谈的人,说什么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有一晚我们在饭桌前聊天,几阵海风把屋外的茅草刮得沙沙响,他就说:“这茅草曾经是大瞿岛最值钱的‘经济作物’,比黄鱼还贵,是岛民们的最爱,根本舍不得当柴火烧。因为当时岛上的渔寮顶盖,都得用茅草编成,过冬的蕃薯窑保温,也离不了茅草。后来村民大多搬到大陆,茅草没人割了,蔓延成灾。”在詹会长这半是惋惜半是感叹的话语中,我听出了时代、海岛和人们生活的改变。

我在北麂岛生活时间最长,12天里,我交了许多朋友,比如在壳菜岙村,我与一位陈姓渔夫聊得投机,但我不能叫他老陈,陈谐“沉”,出海怎能安全呢?要叫他船老大或者半边东。他告诉我他16岁就没了同样是船老大的父亲,接过了父亲的渔船开始在大海上漂泊,与海浪争斗,获取鲜美的海鲜。他又用这些海鲜,换成了家里点灯的油、御寒的衣,变成了弟弟、妹妹上学的书和写字的笔。还有,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半边东躺在大海深处的渔船上,望着星星和月亮,构想自己未来的生活。我们几乎无所不谈,黏和得如自己的邻家兄弟。有一次半边东突然问我:“本岛的最北岸有个山头叫拳头山,山边的礁石很美,还有多处峡谷和山洞,你去吗?”我说:“去。”但是,路上行走困难,没有山路,也不知草丛底下的情况。岛上多蛇,草丛下面还有沟壑,埋伏着太多的危险。真是历经千辛万苦,我们终于来到了海岸边的礁石上,见到了一条深不见底的峡谷。我已没有了欣赏风景的兴趣,只感受到双脚踏踏实实踩在礁石的幸福感。

有一次,我跟随洞头渔民出海两天。渔船进入了深海区,出没在风波里,开始有新鲜感,见烟水苍茫,见大海上的夜空那么高远、深邃,透着无限的神秘,万分激动。大海深处,无风也有三尺浪,我头晕目眩,呕吐不止,给渔民增添了不少麻烦,他们还安慰我:新手出海打鱼基本都有晕船的过程。我本想从旁观者转换成参与者,这一次却以失败告终。但在洞头区东屏街道深入生活时,与街道渔农办黄主任共同调查、讨论,完成的《关于加快东屏海洋捕捞渔船更新改造的思考与建议》,可是货真价实的调研报告。

温州隶属瓯越文化,使用吴语,温州人因白手起家、拼搏闯荡、敢想敢干被誉为“中国的犹太人”,现在正处于由“瓯江时代”向“东海时代”跨越的征途中。温州海洋文化,就是“敢为人先、特别能创业”的“温州人精神”之源头,海洋文学在整个温州地域文化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深入走读海洋文化,用文学语言讲述海洋文明的开放性、外向性、多元性和兼容性的特征,这是多么有意义的工作。

五个月的定点生活,最直观的成绩是记满了7本笔记和拍摄了近千张照片。我将以纪实散文的名义,用我温热的文字,去抒写金子般闪亮的美好,同时也不回避真实的苦难和迷乱的景象,尽量保留和还原那些关于温州海洋文化的历史片段和与大海息息相关的人们的生活细节,当然,也包括我个人的思考和对“海上温州”的深情与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