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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

来源:人民日报 | 何 申  2019年08月05日07:45

我属虎,今年虚岁七十。面向乡村,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用作品回报塞北这片沃土。细思往事,几分欣慰,几分感悟,一并涌上心头。

1979年新中国成立三十年时,经过五年插队三年上学随即参加工作,作为地委党校教员,我已在河北承德安家。讲课之余,劈柴砸煤烧火做饭带孩子,久之苦闷。我想,三十而立,家已有,“业”何在?此时,家属院生活一片丰畗多彩,打家具,盖小棚,种瓜果,打扑克,我则独爱一本本令人心潮起伏的文学期刊。于是做出了人生第一个重大选择,即业余时间主要干一件事:写小说。

我自幼喜爱文学,有当作家的梦想。想着我从天津市的洋房一路走来,往事萦怀,开笔写来,并不费力。然作品屡投少中,难得发表。一写三载,浓发渐稀。总结思考,道理明了:囿于小我,很难成功。只有胸怀天下,接近民众,感悟时代,才有收获。1982年国庆节假日,我舍去家属院房子院子棚子,来到地委宣传部当一名干事。面对千里塞北大地,我如鱼得水,作品迭出。当时有农村两位姑娘包荒山,记者问婚事咋办,姑娘戏言,谁有志绿化荒山就嫁给谁。文章在《中国青年报》发表,很快,信件如雪片飞来,更有十数人千里寻至,一时成了县里头号新闻。暑夜,我在县招待所灯下看信到天明,转天继续采访,写出短篇小说《春水岭的新闻》;又在某县为致富能手披红挂绿骑马过街时,和电影《青松岭》里钱广原型一路来到他家聊半宿,回来写出《晚霞染红青杏沟》,皆在省报副刊整版发表。1983年,参加本地电视塔建设争议调查组,连开二十多场座谈会,个别谈话无数,又到高山微波站查看,坐铁斗缆车,大雪狂舞,百丈深渊,一根细钢丝拉着滑轮吱吱作响,同行人当时就犯了心脏病。后在单位写调查报告,忽然意识到这是太好的素材,回家就写小说。斗室夜深,人坐马扎,方凳为桌,背对床铺,报纸遮灯,很快写出我的第一个中篇小说《云雾缠绕铁塔》,转年在《小说家》发表。由此悟出门路:只要认定生活是老师,写出作品就不难。

1984年,又一次重大选择摆在面前:年初我从干事提科长,年末任文化局长,好心人对我说,你一年从干事到局长,是全区最年轻的正处级,但你写小说这事,可能会影响你的前程……

人家说的不无道理。是放下笔一心做好管理工作,还是继续坚持业余写作?我很快做出选择:本职工作要做好,小说闲暇继续写,而且要写出贴近时代的好作品。往下几年里,我最爱的事,就是下乡,全区二百多乡镇,几乎跑遍。大山深深,道路崎岖。到乡镇后检查文化站人员房屋活动是否“三落实”,天黑就住下,转天接着走。1988年夏抗旱,在电影《锦上添花》里小火车站所在地兴隆县六道河子乡大车店住半月,整日和乡干部一起往各村跑,回来几晚便写出中篇小说《乡镇干部》,在《长城》发表。《中篇小说选刊》很快选登。随后《七品县令和办公室主任》《村民组长》《一乡之长》《穷县》《穷乡》等数十个中篇小说相继发表,被称为“乡镇干部系列”,各种选刊屡屡转登并颁奖。

当领导很忙,而我则是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写作上,甚至正月初二去岳母家吃饭,饭前还躲到放杂物的小屋去写。至于每个国庆节假期,更是我的好日子,除了吃口饭,都在写。

1992年,我又面临一次选择:天津市委宣传部拟调我任文艺处长,还将分给一套住房。此时,老母亲尚在天津,非常希望我能重归故里。夏天,我和爱人孩子到避暑山庄照相留念。随后我去天津,走在楼房林立的街道上,忽然问自己:在这里,还有写乡村小说的感觉吗?回答是明确的:很难,甚至没有。

一瞬时心里空荡荡。津门故里是我梦中思恋,塞北乡村则是我心灵家园。尚未归,割难舍。心纠结,愁煞人。说来可笑,这次选择最终是由“电视剧”定夺的:此时我已“触电”,继《一村之长》《男户长李三贵》等,又有我编剧的《青松岭后传》和《香水泡子》同日在塞北两县开机。我赶到剧组,随后忙工作又忙长篇,到了冬天,望着三十二万字《梨花湾的女人》手稿,忽然想起:还有回天津的事呢!然时过境迁,心绪早已安然。也罢,人留不如天留,往下就把他乡当故乡,扎根承德近邻乡村吧。

1993年我调任当地党报社长,上任之初,我主动选择去农村半年,任驻村工作队长。雾灵山下,长城之畔,我和村民同吃同住同忙碌,派饭连吃上百顿,不仅对村里的事熟谙在心,自己也变成乡下人。冬天,北京来电话,我胡子拉碴穿件旧大衣奔去,找到宾馆,门卫见了说快走这不让进大车,把我当成赶车师傅了。报到后才知我获了“庄重文文学奖”,还要在人民大会堂领奖。去西单买新鞋,过长安街,汽车飞驶,我硬是不敢过,还是一位老者说是山里来的吧,把我带过去。事后细想,此时我心神全在乡村、在小说,这正是写作者的最好状态,十分难得。

1995年春节,农村改革热火朝天,我急于了解县乡干部年前年后的生活,正月十六一大早,便和报社同事坐车去县里。天寒地冻路面有冰,车子从路肩哗哗出溜下去,下面是两层楼高的陡坡,若滚下去,性命难保。万幸!有棵半人高的小树,把车卡住。打开车门,如倒豆子,我们顺坡咕噜噜滚下。定定神,请来村民,将车顺过溜下又开上公路,我拍拍身上的土说:继续前行呀!

到县里先谈工作,再说遇险。午饭邀来几位善讲的老友,谁讲一段,我喝一盅。怕忘了,顺手记餐巾纸上,归来口袋满满。随之开笔,写了一万多字,又去省委党校学习。拿过钥匙,进房间关门接着写,几天后便有了中篇小说《年前年后》,随即在《人民文学》发表。转年,《年前年后》获首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1998年夏,为写长篇小说《多彩的乡村》,我又做出一个选择:辞去报社社长职务。话一出口,众人皆惊。几经申请获准,立即退房退物,骑车回家写作。此时我四十七岁,半年后写出长篇,又写“热河系列中短篇”,再写散文随笔,又习书法……

如今回想这一次又一次的选择,我想说,感谢文学,她让我贴近人民,跟上时代,守住纯真。人生七秩,喜逢新中国七十华诞。托新中国的福,我又有安稳幸福的晚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不忘初心再扬鞭,面对未来,我的选择是,继续写下去,记录新时代、书写新时代、讴歌我们伟大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