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陈建军（前）在油田

病床上的陈建军

谁说春风不度玉门关？这一年，玉门迎来了一场春风。

春风裹着春雨，浩浩荡荡，吹开了满山遍野的串串红。这久违了的串串红，这无雨不开的串串红，开得那样灿烂！

这一年，在玉门的石油河畔，在老君庙以北15米，石油人挖掘的第一口井出了油，开发油田的序幕由此揭开。玉门成为中国石油工业的摇篮。

这不是普通的一年，这是抗日烽火燃烧的1939年。玉门挺身而出，为抗战胜利作出重大贡献。

时光荏苒，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河再大，架不住分流；水再深，经不住瓢舀。2015年7月，在石油河畔奋战了三十多年的陈建军上任玉门油田公司总经理。此时，被开采了近八十年的老油田已精疲力竭，新油田的开发迫在眉睫，犹如为饥渴的牛羊寻找新的草场！

如果能找到新油田，年产能达到60万吨，加上老油田现有的40万吨，那么，在玉门油田百年诞辰，产量将重上历史高峰。

可是，神州大地，哪里还有可开发的资源？

2017年8月11日，中石油集团出台了矿权内部流转方案，让占有巨量地质资源的公司，转让部分土地给其他公司。陈建军看到了希望，闻到了油香，梦中的一望无际在向他遥遥招手。

玉门还有油

面对打出的油，他喝了一口，说，真香！他要尝尝地下打出来的东西，是油还是水，是淡还是咸。

从年轻时起，陈建军这个石油人的后代，就把自己的命运和父辈的事业连在了一起。他报考了西南石油学院，后来让儿子也报考了这所学院。他为儿子起名叫玮岩，谐音围岩。围岩按石油人的解释就是“包着油的岩石”。新打的井出油了，陈建军把儿子拉到池边，抓一把油抹在他的脸上，来，老爸给你做个记号，以后你要好好找油啊！儿媳怀孕了，陈建军说，小孙孙出生后，不管是男是女，小名儿就叫石头。找油离不开石头，油就藏在石头里。他不但把自己的儿孙跟石头绑定，得知刘战君的儿子要填报高考志愿，就跑去找这位一起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搭档，说你儿子也一样，也报石油学院吧！咱们的孩子以后都要搞石油！

刘战君笑了。他主管工程技术，每个重点探井只要他在井场，陈建军必定站在他身旁。打完井后要试油，要等压裂酸化，整个过程要一整天。刘战君几次说你去吧，这儿有我呢！陈建军都装聋。酸化压裂车开动了，柱塞泵一个来回、一个来回地运着转。陈建军忽然说，怪了，我的心跳怎么跟压裂车一样？刘战君伸手一摸，可不是，完全同频共振。他苦笑笑，说我不是大夫，搞不明白。但我知道什么叫一心扑在石油上！

矿权流转方案出台后的第十天，陈建军就迫不及待地带领班子成员，踏上申请的征程。

第一站：北京。向总部提出强烈愿望，在流转中分一块地给玉门。

临行前，陈建军回家收拾行李，一晃眼看到墙上挂的奖状。他笑了。这个2001年获得的奖状，只能代表过去。远油解不了近渴。可妻子王玉凤不这么认为。当年，那是怎样的日子啊！没日没夜，头发长得像野人。陈建军带领弟兄们在河西走廊勘探。这之前，公司组织了专家论证玉门油田的勘探方向。有专家说，玉门没希望了，该找的地方都找了。陈建军用钢笔往笔记本上一戳，心说这话不对，玉门有希望，玉门还有油！过后，他带着弟兄们来到河西走廊，以“下凹找油”的新思路，相继发现了青西、酒东两个油田。

在那些凄风苦雨的日子，他除了吃尽苦中苦，更承担了常人难以承担的压力：一旦打不出油，井就废了，两三千万的投资就打了水漂！但是，他胜利了！面对打出的油，他喝了一口，说，真香！他要尝尝地下打出来的东西，是油还是水，是淡还是咸。咸了说明是地层水，这口井就不好。反之就是口好井！

地下打出来的不管是油是水，都有很高的放射性，会对人体造成直接伤害。陈建军不管，他等不得化验。一尝，好香！哎呀，大家就疯了，又喊又叫又扔帽子。为此，他荣获国家第十届“孙越崎科技教育基金能源大奖”。

领奖回来，他把奖状放进抽屉里，妻子拿出来挂在墙上。陈建军看见了就摘下来。嘿嘿，此刻，他看到奖状又挂上了墙。他笑了。结婚三十多年，妻子苦多于乐。油田勘探成功，她当然把奖状当成宝贝。

不倒闭，还赢利

最终，赵文义来到会上，立下军令状。他的方案获得通过。在减值的文件上，陈建军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从自己得奖，陈建军忽然想到应该给玉门炼油厂颁个奖。这个厂同样建于1939年，为新中国的解放事业和建国初期的经济建设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随着油田产量减少，炼油厂吃不饱了。员工们说搞不好哪天就倒闭了。陈建军登高一呼说，这个功勋厂不能倒，也不会倒！他调整了炼化的定位，支持科研，广开市场。最终，面临倒闭的老厂实现了扭亏为盈。厂长段天平笑成大菊花。

陈建军说，盈利的成果要惠及员工。说说吧，你怎么打算？段天平说，员工的工资水涨船高就不说了，我想把工厂前的三栋报废楼拆了，建一个大广场，让员工和家属们有个活动的地方；我还想建一个活动中心，可以打打乒乓、下象棋、玩电脑！听他这样讲，陈建军也笑成大菊花，说好好，这些民生工程以前连想都不敢想。我再给你提个醒，饱汉要知饿汉饥，你要为没结婚的年轻人多操操心，让有情人早成眷属。这个问题，我跟老君庙的张惠君主任也念叨过。她一上劲儿，就撮合成二十多对儿！段天平说，这月下老人我当定了！哈哈哈！两朵大菊花相对而开……

想到这里，陈建军忽然记起一件事，忙拨通段天平的电话，天平吗？你们厂有夫妻俩都在玉门工作的，要考虑到已经搬迁到酒泉的老人和孩子，安排好他们的生活。再有呢，女员工生了孩子，按照企业政策可以休育儿假，解除后顾之忧。不能让员工光跟着咱们吃苦！你说对吗？

“对”字没出口，段天平已泪流满面。

放下电话，陈建军又想起另一个“中国第一”，玉门机械厂。随着时代车轮的飞奔，曾经辉煌的机械厂上了国资委特困企业的名单。如果不能扭亏就要歇菜。陈建军狠了狠心，把爱将赵文义调来背水一战。他说，你是学机械的，机械厂厂长非你莫属。赵文义说，领导这样看得起我，我全力以赴。我名字里有三个叉，做得不对的您随时拿来打，做得对的您一定要支持！陈建军说好，我支持你，说说你的方案吧！赵文义说，一是分流人员，二是开发新产品，三恳请领导给厂里减值。厂里现在背负的库存如山，不减值难以翻身。我知道，减值如同书店把卖不掉的书低价送造纸厂，需要领导担当，但我仍提出来。

陈建军把赵文义的方案拿到经理办公会上，说有不明白的，我们把小赵请到会上来，让他当面阐述！最终，赵文义来到会上，立下军令状。他的方案获得通过。在减值的文件上，陈建军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之后，机械厂轻装上阵，在科研资金强有力的支持下，展开了一系列新产品研发。

这些新产品的市场反应如何呢？

想到这里，陈建军又拨通赵文义的电话。不等发问，赵文义就说，我正在给您写汇报呢，新产品在中石油全面开花，我们超额完成了国资委的扭亏目标，您放心吧！陈建军笑了，哈哈哈！

临行前，陈建军甚至没有忘了跟他养的热带鱼说再见。他说整个酒泉就我养得好！妻子说你就吹吧！他说不信你问鱼！

现在，要出远门了，他对游来游去的鱼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再见吧，我的快乐！

陈建军什么都想到了，就没想到自己是个病人！一个患了重病的人！

从西安到庆阳

市领导说，你们在这里开发可以，但税收不能拿走，必须在庆阳注册公司，成为我们的纳税人。

北京的矿权流转申请很快获得批准。集团总部决定由长庆油田流转400平方公里属地支援玉门。

如何交接？总部指示由玉门与长庆协商。长庆油田机关在陕西。陈建军要跑的第二站：西安。

来到西安，长庆油田的领导说，我们现在的资源状况也不好，没有更多的地找油了。当地老百姓也不愿意流转，说这些地一划出去就没了，往后靠什么？老职工说你们连家底儿都守不住，划来划去，长庆还能长吗！

第一天的协商没结果。回到住处，陈建军睡不着。他打开灯，把矿权流转图铺在地上，趴下身子，上看下看。

在这块准备流转的土地上，有人家夜以继日的汗水，有人家春种秋收的希望！说腾就让腾，谁情愿？要将心比心。

但是，玉门，真的，真的需要这块地！

陈建军苦思冥想。终于，他眼睛放亮了！

可是，就在这时——病魔突然袭来！张牙舞爪，翻江倒海！他这才想起，一整天都忘记了吃药。

旭日东升。第二轮协商开始了。陈建军容光焕发走进会议室。有谁会想到，他昨晚与死神擦肩而过！

甫一坐定，他就拿出了方案——矿权流转一定要保障长庆的利益！一句话，长庆已开发投产的区域，我们都不要。行吗？

长庆方面笑了，这个好商量！

结果，长庆大大方方地多给了尚未开发的60平方公里荒地。

陈建军高兴得像个孩子。你们看啊，他对同行的人说，玉门探明的含油面积一共就100个平方公里，现在一下子多出460个！这不是天上掉馅饼是什么？尽管有风险，但难啃的骨头正是对玉门人的考验。玉门人是什么人？王进喜就是我们的代表！他从玉门走向大庆，走向全国，有他的铁人精神，我们什么样的骨头啃不动？

接着，他趁热打铁，带领大家前往庆阳市。

460平方公里的土地归庆阳市管辖。玉门要接管，必须要向市政府报到，听取人家的意见。

市领导说，你们在这里开发可以，但税收不能拿走，必须在庆阳注册公司，成为我们的纳税人。

陈建军一听就愣了。玉门油田已经在酒泉注册了公司。另地再注册，必须征求总部意见。再者，这涉及甘肃的两个地级市，能不能再注册？还得听省里的。

陈建军坦诚地说出上述两个问题，请求市领导给时间协调。市领导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相信你能成功。你们等也是等，不如先到环县去。县政府才是这块地的父母官！

庆阳距环县150公里，要开四个多小时。

走，上车！陈建军一挥手，带头钻进车里。再一次，忘掉了自己是个病人。

他得的不是一般的病，是要命的病。

可是，他不要命了。他要油！

从庆阳到环县

新开辟的阵地，一上马就打了100多口井。玉门百年诞辰，新老油田产油100万吨无悬念!

颠簸在前路上，一辆喷涂着物业公司名称的货车，让陈建军忽然想起一个人：任向阳。

玉门原来也有一个物业公司。在国企改革中，按规定要移交地方，另立门户。这非同小可！分出去的员工难免产生波动，搞不好不能按期移交。这样难办的事及新成立的物业公司，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领导。陈建军决定让任向阳挑这个重担。

像赵文义一样，任向阳同样是陈建军的爱将。那年，玉门在青海天峻县拿到了一个探矿权，安排员工前去打井。天峻地区海拔4200米，容易得高原病。陈建军非常担心，遂派任向阳前去：一，与省人民医院建立救援通道；二，与高原救护队建立联系，必要时不惜代价出动直升飞机；三，安排好员工生活。任向阳二话没说出发了。来到天峻，吸着氧跑来跑去，与医院和救护队都建立起通道。对于保障员工生活，他更是动了脑筋。大雪封山，一般车进不来，而中石油的海西州油站，却能开着特种车进来送油。任向阳灵机一动，专门跑到海西州，跟油站经理说，拜托你们送油的时候，帮我们带点儿粮食蔬菜，加倍给钱。经理笑了，一家人，按发票给就行啦！任向阳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因为当地海拔高，水只能烧到50摄氏度，蒸不熟馒头。他就买了四个特大号高压锅，蒸馒头、下面条，员工们个个叫好。任向阳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给陈建军留下深刻印象。

好钢用在刀刃上。陈建军决定把移交工作交给任向阳，同时任命他为新的物业公司党委书记兼经理。任向阳像当年去天峻一样，陈总，你说吧，让我怎么干？两个小时的交谈颇有成效，任向阳不辱使命，圆满完成了移交，新的宝石花物业公司也挂牌开张。

骑上马送一程。宝石花物业公司得到了1.4亿专项维修资金，用于解决“天上漏雨，地下冒水”的民生问题。资金一到位，陈建军马上想到任向阳会遇到来自多方的压力，因为他自己遇到了同样的压力——各种打招呼，都想插手工程。

在前往环县的路上，陈建军拨通任向阳的电话。

向阳，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我也面临着同样的压力。你听我说，我的压力我顶住，你的压力你顶住！我们必须把民生工程，做成良心工程，不能分包转包，更不能用没资质的建筑队！

陈总，您放心，有您这话就行！

车到环县。环县领导开诚布公地提出三点要求：在环县注册公司；税收留在环县；优先使用环县工人。

不但与市里的要求同样难以回答，而且还矛盾了。这怎么办？陈建军只好把对市领导所说的话重新说了一遍：要征求集团总部意见，要征求省政府意见。

县领导很客气，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们等也是等，不如先到地里去看看，早晚是你们的！县领导不说，他也要去。再一次，再一次，忘记了自己是个病人！

啊，460平方公里的大地，一望无际，一望无际！这就是陈建军梦中寻觅的新草场。

黄土深沟，在他的眼里——草青青，水澄澄，风吹草低见牛羊！

离开环县，陈建军又飞兰州，跑酒泉，再到北京。总部决定：尊重省政府的意见，在环县注册公司，税收留环县，产量归玉门。

矿权流转至此完胜。春风又度玉门关！

新开辟的阵地，一上马就打了100多口井。玉门油田百年诞辰，新老油田产油100万吨无悬念！

火焰般的热情

他逢人就说，手术很成功，我好了。其实，日益加重的疼痛提醒他，癌症扩散了。

人们沉浸在喜庆中，陈建军却倒下了！

早在2017年5月，他就被确诊为肝癌，做了切除手术。

化疗期间，他听说总部出台了矿权流转，拔掉化疗针头就踏上征程。他逢人就说，手术很成功，我好了。其实，日益加重的疼痛提醒他，癌症扩散了。

他隐瞒了这一切，直到拿下460平方公里，直到病情恶化……

在医院里，他几度昏迷。

有一天，他苏醒就接到一个电话，老干部，下周日同学聚会，好久没见，大家都想你了！

他听出来了，是高中同学马玉米打来的。当地人管玉米叫苞谷，陈建军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马苞谷。他是班长，更是起外号的高手，同学们也给他起了个外号，老干部。

马苞谷没考上大学，工作后又下岗了，开了个小火锅店。想不到隔壁是油田研究院，陈建军当时在当院长。一天早上，她意外地发现了陈建军，急忙躲进里屋。不料，陈建军却推门进来，啊哈，老同学！马苞谷不敢抬眼，说不好意思，我下岗了。陈建军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民以食为天，你是我们的天啊。今天晚上，你把能叫的同学都叫来，我请大家在你店里聚聚……

回想往事，回想同学们一起种向日葵，那金黄色的葵花多美丽啊，圆圆的，高高的……

老干部，同学聚会你能来吗？

如果时间允许，我一定去。

好，到时候你可不许爽约啊！

手机还没放下，陈建军又昏迷过去。

过了一会儿，铃声又响了。

是老父亲打来的，儿啊，你在哪儿？怎么没你的消息？

陈建军用尽最后的力气，老爸，我在出差，我一切都好……

八十多岁的老父亲，直到看见骨灰盒，才知道儿子已不在人世。

2019年5月28日，陈建军闭上了眼睛。生命定格在56岁。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让妻子打开手机，播放他最喜爱的歌——

是那山谷的风，

吹动了我们的红旗。

是那狂暴的雨，

洗刷了我们的帐篷。

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

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

在歌声中，陈建军仿佛听到了风声。

那风可是春风？

那风可是来自玉门？

那满山遍野的串串红开了吗，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