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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进的路

来源:人民日报 | 彭见明  2019年07月22日07:54

自幼,我就不喜欢下雨天。老家一带的泥土,是红色黏土,一经雨水浸泡,即紧紧拥抱成块,行人一旦踏入,拔脚出来,已不见鞋袜。我和我的乡村伙伴们,对付雨天黏土的惟一办法,就是不穿鞋,打赤脚,哪怕是寒冬腊月,也是见雨脱鞋。脚板虽冷,总比被掠走鞋袜好。

望着阴雨绵绵的天空,我经常问:什么时候有一条好路走呢?那时候,仿佛只有天不下雨,才有好路走。

我十四岁这年,我们终于走上一条铺着沙石的好路。离我家四里的乡村公路上,雨水将路面上的沙子,洗得晶莹剔透。从此上学,我可以在泥巴路与沙石路交汇处的水沟里,擦洗完脚上顽劣的泥巴,为了不让这双脏脚污染干净的沙子。此时我已经习惯抑或是热爱上了赤脚的行走,在绵绵的沙砾上行走,是非常惬意的事情。我每年有十个月的时间打赤脚,脚板早已百炼成铁,具备了在中学的沙子球场上迅跑如飞、一天打三场篮球的本领。

在我喜欢上这条沙石路的时候,路上开始有车跑了,车是货车和拖拉机。那时候还没有客班车。

自从有了沙子铺成的公路,我又开始不喜欢天晴了,天晴时泥巴路好走,沙子公路就不好走了,每逢货车和拖拉机驶来,必扬起滚滚灰尘,路上行人,必用手或衣服,捂着鼻子,赶紧往路旁的田埂上躲。

尽管我们不喜欢因车辆驶过而扬起的呛鼻刺眼的泥尘,但我欣赏车轮滚动的速度与力量。在我当时的心中,货车与拖拉机驾驶员是令人羡慕的职业。远行时要是能搭上一程货车或拖拉机,并把身上或肩上的柴草啊谷米啊红薯啊等东西扔进车厢,轻轻松松一路看着风景呼呼往前冲,那将是无比享受的事情。

我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坐上拖拉机。在上学的路上,碰到一个远房亲戚。她正与停在路边的拖拉机司机寒暄,“炫耀地”一定要她的司机朋友带我一程,于是我挤进已有六个人的驾驶室。整个路程只有几里地,但我体验了坐车的滋味,很满足了。那时心想要是我的亲戚里有个会开拖拉机的,该有多好。

我二十岁这年,第一次享受乘坐长途客班车的滋味。这时我参加工作已有三年,我们坐着客班车去省会长沙学戏。从县城到长沙有三百多里地,坐车要走六七个小时,清早出发,要在途中吃一顿中饭,下午才到。走的是沙子路,气喘吁吁爬山越岭的客班车,被一团灰尘紧紧地裹着。下车时,人人从头到脚一身灰。然而没有公路和汽车的时代,我的长辈们去长沙做小买卖,单程要起早贪黑走三天两晚,想想他们的辛劳,这六七个小时的车程算什么?吃点灰尘算什么?与上辈人比,我们已经很享受了。

一晃我们在这披沙裹尘的路上,走了十年。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春风,将浮沙吹尽,换上叫做水泥路的新装。我们坐车从县城到长沙的时间,缩短了一半,也没有灰尘往鼻子眼睛里钻了。自县城到省城有了好走的路后,紧接着的大动作,是要让县与县之间,县与乡镇之间,都有好路走。“乡乡通”“村村通”,“要致富,先修路”,对于我们这些在泥泞中跋涉过的人,这无疑是幸福的消息。在我看来,“村村通”意味着老家的孩子们可以不再走泥巴路了,我可以穿戴整齐回故乡,下雨不用再脱鞋子。

又过十年,从我居住的长沙回县城,不知不觉间,水泥路已经变成了沥青路,而且还在不断地往乡间延伸。这段当年要走六七个小时的沙子国道,因水泥的改造,减少到三个小时,因沥青的注入,又减少到两个小时。

我退休的前几年,突然有一天感受到一种召唤:如果你还健康,要拥有一辆车,否则晚年生活会很无聊。我曾经的向往,是走累了,能够拦一辆拖拉机载一程。这种向往,与拥有一辆私家车的距离太远太远。为了表明我还没有老,为了满足我从小就对于速度的向往,为了方便我经常回故乡,我说服了自己,在退休的这一天,开着自己的私家车回老家。

当我开着车奔向县城时,已经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了。那崇山峻岭间,不毁田园,不拆民房,不动声色就铺就了一条康庄大道。与此同步,宽敞的乡道也已经修到老家家门口。二十年前我的乡亲们去长沙,先要走几里地的泥巴路,下雨天要找条水圳洗好脚,站在路边等客班车,在车上晃荡一个多小时,再到县城转乘往省城的车,几百里地,从早走到黑。

现在我回乡去,大多数人家都有了小车。我的堂弟们有在外面打工的,有留在乡下做手艺的。在家做手艺的不走路,像城里人一样开车上班。干活的工装放在车里,下车时穿上。收工时脱下脏衣,换上干净的衣服。吃过晚饭,开着车呼朋唤友去县里或镇上吃夜宵。出外打工的,若是有车,基本都开车回来,一是有成就感,觉得自己日子过得不错;二是要带回家的年货太多,只有车能载下。

我老家是个山区县,数以百计的山垄,全都修通了水泥路,有的还修成了沥青路,有人群居住的地方,必通车。我开着我的小车,不急不缓,分期分批在这些高低长短不一的山垄间转悠,享受速度、拍照、写生、深呼吸……

此生能体验这么好的行走,是想象力达不到的。而我知道不断行走发展的,不只是一条条宽广便捷的路,更是百姓们蒸蒸日上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