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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瓜河的向日葵

来源:文汇报 | 路明  2019年07月21日08:17

一条小河从菉溪中学流过,隔开了初中部和高中部。河的名字有点奇怪,叫木瓜河。小镇盛产黄瓜、冬瓜、丝瓜、菜瓜、伊丽莎白瓜,就是不产木瓜。木瓜是遥远的南方的物产。我在作文里写,掉进河里的人,会扑通一声,变成一只木瓜。

老木头在黑板前唾沫横飞,我看着窗外的河流发呆。这节课本来就不是老木头的,教美术的金老头请了长病假,美术课被几门主课瓜分。作为我们的班主任,老木头理直气壮地霸占了其中的大部分。

我发了一会呆,翻出一本卷边的《圣斗士星矢》,放在课桌里偷偷看。那时我不声不响,时不时来点非暴力不合作,用老木头的话,叫闷皮。我参加数学竞赛,提前自学了初中数学,看闲书并不太耽误成绩。换作别的老师,也许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老木头不能忍。老木头每没收一次我的书,我就拿一道竞赛题去请教老木头。题目我事先研究过,省决赛的级别。老木头拿着题,抓耳挠腮,一筹莫展。我说穆老师您慢慢想,我先去上课了。两节课后,我再去办公室找老木头,可怜的老木头还在伏案解题。我装作灵机一动,大声说,穆老师,您看,这里添一根辅助线行不行?我抢过题,刷刷刷写出解题步骤,然后歪着头问老木头:穆老师,您看这样解答对不对呢?老木头只好说,对,对。别的老师都朝这边看过来。几次以后,老木头就不管我了。

这天,老木头走进教室,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女老师。老木头介绍说,这是霍老师,美院高材生,以后教你们画画。老木头警告我们,不许欺负人家。我们都笑起来。稀稀落落的掌声中,霍老师走上讲台,鞠一躬,捋了捋头发,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什么高材生,就是喜欢画画,很高兴认识大家。说完又鞠了一躬。霍老师个子不高,短头发,有点害羞的样子,有点像当时的体操运动员霍尔金娜,总的感觉,是跟别的女老师不大一样。后来我们知道,霍尔金娜当时还没毕业,是来我们中学实习的。

小镇的年轻人不太喜欢当老师,他们更愿意去乡镇机关,或者进合资企业,哪怕是开个小饭店或者杂货铺,也比当老师赚得多。八十年代初,一批上海知青落户小镇,其中有不少中小学教师。那时的毕业生,人人会几句上海骂人话。九十年代,学校来了几拨西北师范生,单一个陕师大就能凑两桌麻将。等我毕业后,赶上东北国企改革,镇上的东北人和饺子馆一齐多了起来。校长每年去沈阳、长春招聘,能招到不少重点中学的师资。有一年我回小镇,赶上个饭局,落座时,身边一个男的在接电话,讲英语。等他打完电话,我对他说,你肯定是98年以后读的中学。他说,我99级初中,你怎么晓得?我说,没啥,就是你的口语里有一点点小品的味道。

这是后话。

从前的美术课,老金头上来讲几句,黑板上画个示范,就由着我们各自瞎画。他拉过一把藤椅,喝茶看报纸,耗到下课铃响,拉倒。有人说,老金头原本是数学老师,因为教学质量不咋的,才被调去教美术,所以他画的画,多少有些立体几何的效果。霍尔金娜不一样,她讲古希腊和文艺复兴,讲古典与印象派之争,讲藏经洞和敦煌壁画,虽然我们都听不太懂。我们的纪律也不大好,闹哄哄的,有时霍尔金娜忍不住训斥几句,自己先脸红了。霍尔金娜喜欢梵高,她曾用一整节课的时间,给我们讲《星夜》、《向日葵》和《麦田里的乌鸦》。她引用梵高的话:爱是一种积极的东西,它如此的纯真,如此的强烈,以致要让人收回他的感情,就像杀死自己一样不可能。霍尔金娜定在那里,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许久,她用哽咽的声音说,可能的。

霍尔金娜上课时,我就趴在桌上画圣斗士和七龙珠。我刚画完贝吉塔变身超级赛亚人,抬头一看,霍尔金娜站在课桌前。周围一片吃吃的笑。我有点尴尬,假装无所谓地咳嗽一声。霍尔金娜拿起我的稿纸,看了看说,画得不错,构图准确,线条也有力气,停顿了一下,又说,就是阴影没打好,立体感不够。她把画还给我,微笑地说,请继续画下去吧。

车匪杵我一肘,说,不会吧,你的脸红了。

我说,滚。

即使是车匪也没办法否认,霍尔金娜很好看。也许不仅仅是好看,还带着某种陌生的来自大学草坪的气息。慢慢地,她的课堂纪律好起来,村里囡和街上囡,一起仰头听讲,眼睛里有罗纳河上的星光。霍尔金娜说,素描只有三种颜色,黑色是阴影,白色是阳光,灰色是过渡。我想,一个小孩子,决不会平白无故变成大人,他也需要过渡。他会经过一条河,或者一道沟,走过去,就成了大人,过不去的,就扑通一声,或者吧唧一声,变成了木瓜。霍尔金娜是一座桥吗,还是一条船?也许有一天,我会像她那样,活成一个不那么讨厌的成年人。

霍尔金娜说,等三个月实习期满,如果校方满意,她就可以留下来,成为我们的正式老师。我们都觉得,霍老师课上得那么好,又没有竞争对手,留下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所以当那一天,霍尔金娜告诉我们,这将是她给我们上的最后一堂美术课时,我们都懵了。霍尔金娜红着眼眶,几乎讲不下去。一个女生哇地一下哭了。

第二天,学校橱窗外贴出一幅素描,是梵高的向日葵。线条粗犷,阴影对比强烈,倔强的干枯的花朵,在黑白灰的世界里无声地燃烧。花瓶下有一行字——霍××老师留下!

再往下,是我们全班的签名。

中午再去看,画已经被撕下。

我去找老木头交作业,正好碰见霍尔金娜从办公室出来。她把我拉到一边,轻声问,是不是你画的?

我咬住嘴唇,不说话。

她无奈又温柔地看着我,说,请不要这样啊。

我低头看脚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不想让老师走。

她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叹口气,说,你这样,让老师很为难……

有校领导叫她,小霍,来,我们再谈一谈。

她拍拍我的肩,转身走了。

初中毕业后,我回学校看老木头,不知怎么说起了霍尔金娜。我发牢骚说,学校为啥把这么受欢迎的老师赶走,想不明白。

老木头说,这你就冤枉学校了,是霍老师自己要走的。

我说,骗人。

老木头笑了,说骗你干嘛,学校确实想留霍老师,都准备签工作合同了。但霍老师后来又有机会到县一中了。你想嘛,能去县城,谁会不去?人往高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