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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篇小说时我大脑在发烧

来源:《江南》 | 徐畅  2019年07月19日08:40

那个时候,我经常感到精神上的焦虑。于是我看了一些西方哲学,刚开始只是当做一些概念去理解。看了一些后,我慢慢觉得从这些书里得到的不应该是知识,而是形成某种精神。就在这个转折点上,我看了很多尼采的书。过去他的作品我也看过,生平也差不多都知道。但是在这之前,那些名著还只是作为名著摆在书架上。

这一次阅读,把我整个人都击垮了。他的思想太有诱惑力、太有煽动性。那些颠覆了传统价值的想法,是那么鲜活,那么超凡脱俗,又让人倍感激昂。他的思想就像一处龙卷风,经过的地方都寸草不生。站在龙卷风的面前,我们除了成为龙卷风的一部分,没有别的地方可逃。难道这就是成为信徒的感觉?我之前从没有这样的体验。我看世界的方式都改变了。那时候,我一度觉得,没有精神的生活是不值得一过的;人在各种关系中左右逢源,其实也是一种贪婪。我说出这样偏激的话,我是可以担负责任的。试想一下,谁又被某种思想真正感召过,并且能够知行合一呢?

就在我大脑发烧的半年里,我写了《费语老师》这篇小说。起初起名叫《幻灭》,从这个最初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我把费语老师当作某个观念上的自我在描写了。开始写作时,我甚至写了一段神话,来表达主题的另一个侧面。写完后,我又把它删掉了,觉得太过多余。现在找出来读一读,还是挺有趣的:

神在五岁时,他光滑的屁股喜欢坐在草地上。他总是含着手指,望向山丘上嬉戏的小鹿。等他长到九岁,他便跟森林里的野兽为伍。他跟黑熊练习摔跤,经常骑着狮子,四处游玩。他走到哪里,都有无数的动物跟随。大森林养育他,也教育了他。他在日风里长着,到了少年,他有了火红的卷发。皮肤是棕黑色的,眼眸清澈,像倒映着一片湖泊。

他游历了无数的森林和雪谷,渴的时候喝山泉和雨水,饿的时候吃土里长的食物。就在他快要成年时,他的老伙计,那头老狮子突然倒下了。狄俄尼索斯含泪埋葬了他,并在他的墓前沉睡了。到了来年夏天,他醒来后发现坟墓上生长了葡萄藤,一串串浑圆的紫葡萄挂在底下。他摘下葡萄,放到兽皮做的皮袋里。他骑上一只花豹继续漫游。经过漫长的时日,他到达希腊的森林腹地。他口渴时想尝一尝葡萄的滋味。他拿出皮袋,里面装的只剩汁液了。他举起皮袋,整个喝下去。顿时,他脸上泛红,身体也发热。

他在花豹背上睡了一整夜,醒来后,他脑海里回荡着一个声音。他嘟囔着,追随他的动物们都听懂了,那是希腊语里新的词汇:酒。

狄俄尼索斯带着这奇特的液体,来到了奥林匹斯山上。他将葡萄酒献给了父亲宙斯。此时,宙斯正为七个妻子和在人间不断的外遇发愁。他的正室赫拉夫人,因为嫉妒快要发疯了。她给人间降下了瘟疫和洪涝。

宙斯饮下美酒后,起初并没有反应。正当他要责备这个私生子时,他眼睛里闪出一丝红光。接着,喉咙里发出宏响,那是天籁之声。无数的云彩蕴积而来,宙斯在烟云里,放声大笑。他的笑声在天地间震撼,山峰倒塌,冰河崩裂了。狄俄尼索斯快要站不住脚,他想要劝解父亲,但是宙斯带着酒忽然消失在烟云里。虚空中只留下一句话:将这神圣之物也带去人间吧。

于是,狄俄尼索斯来到了人间。

……

我就是在持续的幻想和期盼中,写完了这篇小说。

写完之后,我开始后悔了。我太想抓住生活的某种本质,但是作为前提的“生活”我还远远没有深入。如果有人读过小说的话,应该知道费语老师的结局,是因为个人思想异于常轨,而走上了末路。虽然故事中有一些我熟悉的内容,但是离我最深层的感受还是太远了。写作中,我装进去了自己的野心,装进去从尼采那里得来的一些观念。这种失落感,在放下尼采的书之后,感受得更加明显。

又过了一年,我读了一些保守主义、斯多葛学派、《论语》《论衡》《焚书》和西方政治学方面的书,我慢慢感觉到精神上有了一些依靠,内心深处隐隐有了一个标尺。我相信人的精神是应该变化的。只有变化,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才会不断深入,才能感受到更深邃更有意味的情感。

再次回想起写这篇小说的情景,我想到一则小故事。说有个人因为疯言疯语,被人当做精神病人。后来他出门做了官,再也不乱说话。朋友问他,你这是怎么了?他仰着头说,因为我的病已经好了。

现在我想给这个故事加一个结尾:朋友走后。他看着自己的影子说,这下好了,他们都被我们俩儿给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