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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比太阳更不可直视的是人心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张莉  2019年07月18日08:44

陈希我从不满足于讲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在他那里,那些情节不过是事物的表象。他所感兴趣的是故事的内核。他关注身体与人的关系,探讨灵魂的内面,并且从不会采取温和混沌的态度。某种意义上,他是粗暴的,他热衷拷问人性。他对此深为着迷。

如果你是陈希我小说的长期读者,读到他的最新长篇小说《心!》时会有既熟悉又陌生之感。这当然是属于他的作品,但同时更具冲击力,你会发现他重新调动和运用了他的经历和经验。在我看来,《心!》是陈希我的个人突破之作―——他对男性/女性身体及性的“极端”认识,他在日本游学六年的背景,他对日本民族内部关系的深切认知……都在这部小说中获得了充分展现。在这部作品中,陈希我寻找到了最合适的表达路径:从表象的、跌宕的人物命运中提炼出精神意义的疼痛、伤害、丑陋、罪恶,最终使自己的笔力向更深更黑更痛处开掘。阅读这部作品不得不感叹,陈希我是我们时代生活假象的破坏者,也是能让我们感受到刺痛与不安的小说家。

翻开事物的内面

“一天,一个人走进医院,对医生说:‘我的心碎了!’”这是这部小说的开头,这个人是日籍华人林修身,他回国时发病,被发现得了罕见的“心碎综合征”。故事由此开始。许多人交替讲述——林修身少年时代打工时的少东家林北方嘴里的他,用人佐伯照子嘴里的他,光号船长坂本胜三嘴里的他,养子林太郎嘴里的他,反战日本人森达矢嘴里的他,中国女游击队员李香草嘴里的他,美国人迈克尔眼里的他,妻子长谷川香织嘴里的他,以及,林修身的自我忏悔和自我坦白……

不同立场、不同视角的讲述互相缠绕,互相矛盾,但又互相交汇,最终编织了日籍华人林修身的人生故事:林修身出生于福州,家境卑微,随父母偷渡到横滨。父母双亡后被日本料理店长收留,遇到性格乖张的长谷川香织,他看起来更像是这位日本小姐的性玩具。太平洋战争中他进入远洋船运“光”号,主动为日本人卖命,后成为追击中国游击队员的间谍,可是在追击时又放走了游击队员香草……与长谷川香织结婚后进入长谷川家,由此发迹成为富商。20世纪80年代,作为日籍华人代表与中国领导人会面时,他诚恳表达了希望将财产“裸捐”的愿望,但是不幸很快便“心碎”而死。

这是故事的主线,如此简单讲述也已是复杂的、曲折百转的命运轨迹了。但勾勒这样的轨迹并非作者追求。作为小说家,陈希我的独特性在于他致力于了解人心的构造,了解人心的沟壑起伏;他不仅要画出这些沟壑的细微,还要追问为何会有这样的沟壑,为何会有这样的起伏;他要追问一个人的心到底是黑的还是白的,人因何心碎又如何去修补……他有刨根问底的执着和倔强,不惜掘地三尺头破血流。

也因此,事物隐秘的一面被翻开:人心叵测。人心莫测。人心黑暗。人心柔软。人心敏感。人心残忍。人心反复无常。人心无处归依。……与人心有关的一切都被放大,被深描,它们毫无遮拦地全部呈现在文本中。是的,在一些人眼里,林修身不得不苟活,在另一些人眼里,他则是寡廉鲜耻的小人;在一些人眼里,他是投机取巧的市侩,在另一些人眼里,他是一心向好的英雄;在一些人眼里,他是吃软饭的,在另一些人眼里,他则是卧薪尝胆,忍辱偷生……在众人讲述之后,林修身那破碎的、被卡在阴阳二界无法归依的心血淋淋地呈现在我们眼前。这个心是跳动的,是会说话的,他不断坦白,不断抗辩,形成了这部小说独有的多声部叙述。

透过对百孔千疮的心的反复追问,陈希我塑造了一个深具复杂性的人物林修身:他身材矮小,性本领强大,沉默寡言,有重重心机。这个人自私,苟且,分裂,阴暗,无情,处处以实利为重,所有一切都是为了能苟活,毫无廉耻与荣辱心可言……小说家书写了一个在战争、情欲、爱恨、身心之间反复撕扯、无法安宁的人。因此,阅读这部作品对心理也是巨大考验,需要有足够的勇气和这位作家一起面对人的存在,走到人性的深渊。在这部作品中,我们当然看到人的复杂与黑暗,但是,同时,我们似乎也隐隐感受到小说家的遗憾、疼痛与叹息。

对叙述话语的反转与去魅

《心!》中反复书写的场景是吊索桥上,林修身带领日本兵去追击游击队员李香草。在与女扮男装的香草相处中,林修身对她身体的清洁气味很着迷。在老年香草的追忆中,林修身爱上了她。事实上,在许多人眼里,他都爱这个女人。在带领日本兵追击香草的过程中,在香草已到对岸的情况下,桥链突然断掉,林修身掉到桥下。香草认为,他这是在为爱牺牲,在反战者眼里,他是民族英雄。这是事物的这一面,而小说也残忍地写出了事物的另一面。林修身坦白说,他当时只是求生:“我不想死,死了一切都完了。我们中国人讲‘好死不如赖活’,不是吗?好在下面并没有我想得那么深,我们都摔在灌木丛里,只是受了小伤,爬上来很难。上面的香草应该懂得跑了吧?这时候我才又想起她。日本人这下无法再去追踪香草和她哥哥的游击队了。我也保住了命,虽然让肉体受苦,也因此他们不好追究我。只有受苦才能保存,我早知道这道理。”然而在日本妻子眼里,林修身和香草之间的情感根本不存在,那只是香草在晚年给自己编造的谎言而已。这些叙述戳穿了许多类似故事的光环,使得一切意义都烟消云散。

在许多人的讲述里,面对有狐臭的日本妻子,林修身是被动的,他是弱势者,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一再说她身上的味道是臭的,就在刚才我还这么说,现在我要坦白,其实那是荤味。就像肉味,臭就是荤,荤就是富有。我要有!我要长谷川小姐!”又是一次去魅,在怯除了在民族国家及爱情话语包裹下的种种传奇光环后,残酷的真相水落石出。

小说反复书写的另一意象是绞肉机。在当代作家中,似乎也唯有陈希我可以将绞肉机这样的意象引入男女关系之中并使其与男人生殖器产生联系。而小说最残忍之处则在于,林修身告诉他人,他最终用绞肉机绞掉了自己的男根,以此威胁美国人,使之再不敢指认他为“汉奸”。

如果说吊索桥那一幕的反复讲述有罗生门的意味,那么绞肉机的场景则带有血腥、暴烈、绝决。某种程度上,这一行为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尊重与同情。“对外,我以我的自宫故事吸引人们兴趣,以我最重大的身体残疾获取人们同情。对内,没有了生殖器官,那么就尘埃落定了,那么,还有什么可羞辱我的呢?从世俗上说,我是打不倒的人。当然我是教徒,我惩罚了自己,我永世残疾。”然而,这依然不是真相。这是林修身对自我的又一次美化。他并非自宫,事实是,他的妻子冲动之下剪掉了他的男根。“他在里面,喊着要拿刀切掉自己那个东西。这可是需要勇气的,他没有这勇气。他左跳右跳的,就是没去拿刀。刀就明明白白插在刀架上,对厨房他那么熟悉,但他就是没有往那边去。……我一个发狠,就像揪住牛皮筋那样,死死揪住,一刀下去。”——事后,去势的男人无奈之下只能将自己打扮成自宫的勇士。

林修身的心在叙述中修正他的一生,躲在阴影之下的妻子则以闺中叙事搅动他的修正。这位性格诡异的日本女人最终说出了她眼里的历史真相:晚年的香草“需要有个波澜壮阔的回忆用来附丽情感”,所以才将林修身作为了她的男主角,“‘所有的叙述都在寻找容器,借以装上自己的酒。’她说。‘他只是个容器……”甚至在她看来,林修身所有的回忆都是为了确认自我存在。“所以他去了S/M店受虐,可以在受虐中确证自己是该受惩罚的,强调,夸大。我欠了谁谁谁啊,我做了多少多少多少坏事啊,我积累了数也数不清的罪债啊!但哪里有那么多罪债?就虚构呗。勿宁是炫耀。一个人到了无可炫耀了,就炫耀罪恶。宁可被人记恨,不可被人漠视。”

人物一次次讲述,读者一次次信以为真,真相一次次被推翻。阅读这部小说的过程是考验心理的过程,原本以为故事的层次到此为止,原本以为已经抵达人心的黑暗和莫测,但是,没有想到还有逆转——原来,还有比黑暗更黑暗的所在,还有比残酷更残酷的所在,还有比深渊更深渊的所在。

身与心的分离

陈希我是对身体有非同一般热情的小说家。几乎他所有的作品都与身体有关,正是这种执着和着迷,最终成就了他的写作。身体叙事在他的笔下呈现了多种可能,又或者说,这位作家推动了中国当代身体叙事的发展。

正如笔者在《看吧,这非常态书写》中所说,许多时候,陈希我小说人物与其身体的关系处于“紧张”状态。“尤其男人们,他们几乎全都在性生活中遭遇生理障碍。在《带刀的男人》中,本来有强烈性能力的批评家面对女诗人越来越主动的进攻时阳萎了,最后对自己的器官产生厌恶,以至于自宫。在《晒月亮》中,志得意满的男人面对初恋情人时最终‘无能为力’。对身体最令人瞠目结舌的书写是《抓痒》中。这对互相或许还爱着对方的夫妻以网络视频的方式进行性生活,他们对着镜头暴露下半身,用虚拟的、残暴的、超出常人想象力的方式施虐与享虐,达到犹如下地狱般的快感。”(张莉:《看吧,这非常态书写》,《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4期。)

“在陈希我那里,身体产生的一切感觉,脆弱、麻木、疼痛、痒、饥饿、恶心、松驰、恐惧、亢奋、紧张都以物质形式对自我做着清晰的注解。换言之,他书写了我们身体中某种不为人知的、隐密的、带有污点的快感和欢乐,比如对疼痛的享受与追逐,对暴力的渴望和释放。所以,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身体书写,不是后现代时代小青年们在纸上的性生活表演,这是对传统的、日常的、道德的、约定俗成的生活方式的突围。这种书写,也最终使陈希我具有了某种常态生活的反叛者、革命者和造反者姿态。”(张莉:《看吧,这非常态书写》,《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4期。)

这一次,身体与心的分离是他所关注的重点。心是重要意象。那颗跳动着的无法完整的、支离破碎的心一直在说话,在与身体分离。这显现了作家奇崛的想象力。破碎的心要多罪恶有多罪恶。照子一直申明爱着林修身,长久以来林修身与她保持性关系,在照子看来,他们是同一阶级同一出身,有着荣辱与共的关系,直至晚年,照子在林修身的葬礼上也是这样讲述的。

可是,在林修身的自白里,这样的关系是什么呢?“我压根儿就没有喜欢她。她身上满是下贱味道,寒酸的味道,汗味,怎么洗也洗不净。……那是下贱的人的分泌物。照子让我联想到自己的身份,她是日本的疍民。”但是,林修身从未表露厌恶,和照子做爱对他而言是为了回到妻子身边:“每当我在香织那里受不了时,我就去找照子,去感受她的恶心,然后就会老老实实回到我固有的生活中去了。再闻到香织的味道,会觉得是殷实的富有。”在林修身这里,照子的存在竟是如此低微,“她不是爱我吗?那就为我想想吧!当然也得好好安置她。这个女人被我熬成老太婆了,一年又一年,我用每年更新的眼光来欣赏一朵一直枯萎在枝头的花。当然我自己也在枯萎,那么这朵花就是我预定好的陪葬品。”在当事男主角这里,同甘共苦的爱情被讲述得如此不堪,作家扯下了爱情话语里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死后大言不惭的人,生前在旁人眼里是大好人的人,最终“心”破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这当然是一种惩罚。“它还活着,血淋淋的。它支离破碎,它的主人必须用两个巴掌捧着。它太碎了,主人要不停地转战手指拢着它。但仍然总是顾此失彼,一次次险些让它从指间滑下去。手指赶紧夹紧,兜住,化险为夷。但很快,这样情形又发生。”当一个人的身体与心灵完全分离时,才是他的至苦时刻。“林修身也够苦的,外面自己身体被绑着,里面又被心撞击,内外受敌。到了奈何桥,那心又突围出来了。绑那心的绳子不仅被挣断,林修身身上的捆绑也被冲垮。”

事实上,在现世中,他也饱受身心分离之困。长谷川香织暴烈,乖张,有令人难以忍受的狐臭,但是,林修身一边厌恶又一边渴望讨好和靠近她,性欲与心的厌恶互相排斥:“这性欲绕过我这个心,暗渡陈仓。我还自己骗自己:我是讨厌她的,我是被逼无奈的,我无路可走。我身陷黑暗,但我的欲望在黑暗中满足了。还因为小心翼翼地暗渡,逃避道德的审查,一旦到达目的地,欲求更反弹性地强烈了。那简直就是漆黑里的狂欢,但自己却告诉自己,我是掉进泥水了。有时候自己也瞒不住,知道自己也在狂欢,但那是既然掉进泥水里的索性狂欢一下,如此而已。”做爱时一边享受,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进行唾骂。心与身,欢乐与耻辱便互相冲突地存在于这个人身上。当代作家中,很少有人把身体与心灵之间的关系分析得如此复杂而透辟。

当然,虐恋或者S/M再一次在他小说中出现。作为富有的男人,林修身去S/M店,要求痛感和折磨。但是,在这样的关系里,痛感不真的是痛感,折磨也不真的是折磨,它只是戏仿和模拟,达到一种性发泄和性安慰。“心意识到不诚实,但人心是多么不可救药的东西!仍然继续不诚实。一个谎言要继续用另一个谎言来圆。我圆谎的手段仍然是身体。” 林修身剖心过程中也深刻认识到自己不过是寻找一种解脱。

剖心:拷问、激辩、自白、忏悔

多年前,李敬泽认为陈希我小说有个审判官。“不管你是否喜欢,‘审判官’出现了,而且我相信,它的出现为中国小说提供了新的动力:一种向着我们的经验、生活、灵魂发问的忠直态度,不闪缩,不苟且,如果有深渊那就坚决向着深渊去。”(李敬泽:《文学:行动与联想》,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23页。)多年以来,陈希我的笔下,“审判官”总会在读者阅读时出来打扰,他质疑读者,审问读者,他甚至会直接问这生活它真实吗?它幸福吗?它有意义吗?有意思吗?你们就这样活吗?但是,在《心!》中,这个审问者的调门降下来了,他甚至是隐匿的,冷静的,他在关键的时候会停下来,把最直接的问题抛出来。

关于责任,关于平庸的恶,关于高线与底线,关于正义,关于旁观者与参与者,关于实用主义与鸡贼……这部小说中有多处精彩讨论,由林修身的“破碎的心”说出来的道理锋利而直抵本质。这不再只是单纯的拷问,也不再只是一个人的自白,这是拷问与陈述、审判与忏悔共在。

关于好人遇到好世道,“人心是诡异的深海,各种寻找对自己有利的,变幻多端。还记得我之前强调的‘如果’吗?‘如果’我逢到好世道,我就会是好人。跟‘如果’同向价值的是‘既然’。我‘既然’没有逢到好世道,那么做了坏事,我就没办法了。这‘既然’成了‘已然’,大家都这样,成了无可指责。但有时可以演变成意外惊喜,只要稍微不像大家那样坏,就又成了好了。”

关于平庸的恶,“我毕竟是普通人,人都有平庸的劣根性。但这‘平庸’毕竟造下了‘恶’。是的,我承认,但这是无辜之‘恶’。我价值杠杆上的秤砣滑来滑去,见势出招,变换话语,寻找立住点,最终立在‘无辜’这个刻度上。”

关于做人的高线与底线,“我们常躲在无法精确衡量的下面游移。这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狡猾。心的准线被调节,本来的‘底线’成了‘高线’。那么这个‘高线’下面还有‘底线’。‘底线’再成‘高线’,‘高线’下面又有‘底线’。回头看看,这‘底线’已经离原来的‘底线’十万八千里了。你好像仍然还在讲‘底线’,这个世界好像仍然有‘底线’,但此‘底线’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底线’了,人与世界已经堕落。所以,重要不是讲‘底线’,而是讲‘高线’。在可以取‘高线’时不取‘底线’。”

关于坚持操守与索取利益:“我刚才说人在坚持操守时好歹试一试嘛,现在是在索取利益时。人在坚持操守时的赖劲,远远不如在索取利益时的赖劲。”

关于内心正义与参与不义:“内心正义,明白吗?正义不付诸言行,渐渐形成了纯粹的‘正义’这样的东西,把它供着,内心还会产生这样的自得:我揣着光明,我藐视一切,甚至,唯我独醒。我这种所谓的正义感直拖到不义战争灭亡,不,是一路伴随着不义战争。”

关于理性主义与功利主义:“能得到好处才是正确的,这个世界上有一种隐秘的、恒定的价值,老天都是势利的。表面上,我是掌握着通行的价值观,实际上通行的价值观所以显得放之四海而皆准,是因为其暗合人性中的卑劣。表面上,我是理性主义者,实际上我是功利主义者。我这颗心鸡贼得很。我甚至几乎把自己也给骗了。在浑浑噩噩、半推半就的被骗中,又在刚健有为的价值观中,我勤勉地又歪打正着地刚好站对了队伍,走上了康庄大道。”

关于说假话的成功与说真话的失败:“但是,我能够傲视他吗?在所有人噤声时,他发出声音;在所有人说假话时,他说了真话;在所有人趴下时,他特立独行;在所有人投机时,他忠实于自己的心。因此他付出了代价。世界是无良的,在这样的世界,失败往往就是操守的指标。即使我有千种苟且的理由,也没有傲视他的资本。”

……

这样的拷问与激辩在文本中俯拾皆是,构成了一个有着强大抗辩色彩的独特文本。各种声音和论点互相交织,陈希我以心的高声陈述和坦白忏悔使这部作品充满了奇异的众声喧哗的魅力。阅读这样的作品,作为读者很难不反思,不受到触动,甚至不扪心自问。

当然,在阅读这部作品的时间里,我多次想到鲁迅先生对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评价:“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它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而且还不肯爽利地处死,竭力要放它们活得长久。”(鲁迅:《陀斯妥耶夫基的事》,《海燕》1936年第二期。)很显然,《心!》也是将小说中的男女放在万难境遇里,去拷问那潜在深渊里的罪恶。

陀斯妥耶夫斯基认为自己是“在高的意义上的写实主义者,即我是将人的灵魂的深,显示于人的。”而在鲁迅看来,“在这‘在高的意义上的写实主义者’的实验室里,所处理的乃是人的全灵魂。他又从精神底苦刑,送他们到那反省、矫正、忏悔、苏生的路上去;甚至于又是自杀的路。”(鲁迅:《穷人》,《语丝》周刊一九二六年第八十三期。)陈希我对待林修身何尝不是如此?他将林修身的心送到灵魂的实验室里去受精神的苦刑,使他忏悔反省。

事实上,这部作品的题记也直接引用了陀氏语录:“这里,魔鬼同上帝在进行斗争,而斗争的战场就是人心。”换言之,这样的题记充分表明,作家在试图将“人心”作为战场,将魔鬼与上帝同时放在一颗破碎之心中去呈现,换言之,作家立意成为陀斯妥耶夫斯基传统的继承者,成为“人的灵魂的拷问者”。

一颗心与无数颗心

这部作品里,还有另一个题记,来自鲁迅:“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这也意味着,《心!》固然包含了对人的灵魂拷问,同时也包含了作为作者的“我”的忏悔与反省,因此,与陈希我以往写作的不同在于,这部作品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审判官对所有人物进行质询,叙述人不仅仅将他笔下的人物视为要拷问的罪人,也勇敢地将自我视为罪人中的一员。他不仅剖开他们的心,同时,他也剖开了自己的心。

因此,在小说结尾处,2037年,叙述人在另一个世界里遇到了死去的香织。恶鬼问“我”和“香织”的心在哪里,他们各自强调自己的心与林修身的不同,但却发现根本找不到那颗不同的心。

我和她同时去找林修身的心,根本找不到。之前他人影都不见,也没有去注意他的心。怎么回事?我们信誓旦旦我们的心跟他的不一样。再回来找自己的心,怎么?我的心也不见了。回头去找她,她也不见了。恐怖袭上心头。不,我已没有了心,根本无心可袭,只有恐怖。不,也没有恐怖,没有了心什么都没法感受到。但这不是很好吗?有心太麻烦,一切麻烦都因为有这个劳什子。他的心就他的心吧!我也不要。本来无一物,至多只是关系参量让人感觉到有心,是他的心。我已经知道了他是怎样的人,他的心是一颗怎样的心了。无论如何,这是一颗受难的心,一颗可怜的心。我知道就行了,然后,放下。放下它也就放下了我自己。我在脑里抹去那些关系参量。但我于是分明地意识着那心的消失过程。它确凿地存在,然后渐渐地化成尘埃。

当人们想各自认取自己的心却发现无从辨认时,以“心”为标题的小说便有了强烈的象征色彩。小说拷问的固然是林修身们的心,但又何尝不是我们或他们的心呢。于是,每一个忏悔,每一个辩白,每一个自我解释便都有了另外的意味。因此,这心便不再是独特的那一个而是普泛意义上的那一个,它是千万颗心中的一个,同时也是千万颗心的汇合。

人心是黑洞。人心是深渊。人心是地狱。人心是万劫不复。有谁敢直视人心呢?不论是他人的心还是自己的心,那都是千难万险之事。这正是这部作品所感叹的。事实上,“比太阳更不可直视的是人心”也是小说第八章某一节的标题。但,恰恰是从不可直视处下手,才会触及读者灵魂,小说家显然深知这一点。因此,他首先选择“剖开”自己的心——哪怕疼痛难耐与不忍直视,也要克服种种迷障,也要跨越所有的自恋和虚饰。

经历过无数次创痛与失败,经历过无数次跌倒后再爬起来,不断遭遇摧毁又不断修复完善,这位多年来艰苦卓绝地与自我进行不屈不挠搏斗的写作者,终于蜕变成为一位临近深渊而不惧的勇者,也终于抵达了那令人惊异、令人震动的《心!》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