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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沉默》:风景书写与现代性反思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王春林  2019年07月16日07:15

陈应松的长篇小说《森林沉默》是一部与其故土楚地有着深切文化关联的作品,在风格上亦承续了屈原所开创的浪漫主义文学传统。在“风景画”淡出当下小说创作的情况下,陈应松以回归自然的姿态,不吝笔墨地热情书写了森林的原始奇异景观。大篇幅的风景书写不仅丰富了小说的审美意蕴,而且也正是借助于风景背后所隐含的权力关系,作家才得以完成其对现代性的反思和批判。

在小说中,存在着赫然有别的两种景观:其一是自然和谐的原始森林景观,另一则是飞机场这一现代景观。小说主要的冲突矛盾就围绕着飞机场这一现代性景观对于森林这一自然景观的侵占和破坏而展开。这一矛盾典型地体现在叙述者“我”也即蕺玃的叔叔麻古与土地之间的故事。麻古和土地之间的故事的发生,与飞机场在咕噜山区的建设有着无法剥离的内在关联。我们注意到,在小说开始不久,就从村长那里传来了政府要在咕噜山区修建飞机场的确切消息:“只想着要政府的补助,你们这些没用的蛋子。告诉你们吧,明年的春天将是一个天翻地覆的春天。咱天音梁子要建飞机场了,你们知道吗?要削平九座山头,填平九条峡谷。咱们村好不容易争了个孔子沟建垃圾填埋场,国家每年补助咱们村十万,以后咱们就是吃垃圾啦……”然而,村民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飞机场。对此,村长以呵斥的方式给出了进一步的解释:“飞机场,你们这些土包子。飞机,飞机没见过吗?这里要落飞机。飞机场一造,有很多的外地人要进山来了,咱们就搞旅游,可以卖你们的药材,菌子,苞谷酒,洋芋,土鸡,落豹河就可以搞漂流了。”更进一步地,“商村长给我们说,天音梁子和孔子沟的庄稼都没有了,改革总是要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要舍小家,顾大家。那里的山尖要变成平地,要变成比大海还平的平地,要一望无涯,要修一条可以伸展到田边的水泥大道,要建候机楼,来不及挖的款冬花和种下的党参你们赶快刨起来,不刨也有青苗补偿费,我跟大家多争取点儿……”身为政府的代理人,村长的话语所强调的,一方面,固然是飞机场的建立将会给地方带来的好处。但在另一方面,却显然也是在要求咕噜山区的民众为此而做出相应的牺牲。尽管从总体上说,国家政治层面在《森林沉默》中是缺席的,但仅只是偶一涉及,便会露出犀利的批判锋芒。

飞机场作为一种现代性象征的庞然大物,要想在咕噜山区落脚,一个关键的问题,就是对土地的强势征用与占有。很不幸的一点是,“我”叔叔麻古的土地,就在被飞机场强势征用的那个范畴之内。对于一个依托于土地生存的山民来说,土地的失去意味着什么,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情。这一点,在祖父讲给叔叔的一段话里表现得非常突出:“虽然你没了田,就把蜂养好,总可活人。自从修机场,动了森林,月亮山精满山乱窜,它们也在跟你一样开荒找田。”这里面,颇含有深意的一句话,就是月亮山精也在开荒找田。如果把月亮山精理解为咕噜山区民众的一种象征性民间信仰,那么,它的开荒找田自然也就意味着整个咕噜山区都受到了现代性的侵扰与伤害。《森林沉默》第五章“天上的鹰嘴岩”所集中关注表现的,正是叔叔麻古对土地的那样一种深情依恋。叔叔问“我”:“跟我去找地吗?”紧接着,“叔叔又说:‘我就想不通那么好的地就种上草了。’”在叔叔麻古“找地”的过程中,有这样两个细节无论如何不容忽视。一个是麻古在飞机场种地。或许与曾经属于自己的那块土地就位于飞机场所占用的天音梁子紧密相关,等到麻古被村长介绍到飞机场担任清洁工的时候,他竟然不管不顾地在飞机场的草坪上种上了苞谷:“雨下得大,早上住了,叔叔听到苞谷拔节的啪啪声。叔叔拿着扫帚,他被这天音梁子自己的土地上再次复活的苞谷苗惊呆了,叔叔拿着扫帚误当作了锄头,假模假样地薅了几下,等于是过瘾,回到了现在自己的清洁员身份,还是很高兴。”“叔叔把苞谷种在草坪深处,在几丛杜鹃背后。这些杜鹃不是映山红,不是曾经长在田边的花。不过在自己的土地上又闻到了庄稼的气味,而且是原味,是‘野鸡啄’他的土地和粮食又回来了——它们被圈在中央,像是一片保护区。”但正如你已经预料到的,一座现代化的飞机场,怎么能够容忍有人种苞谷呢?到最后,不仅苞谷没有被保住,而且连同麻古自己在内,也都被清退驱离出了飞机场。然而,尽管叔叔的种苞谷事业在飞机场严重受挫,但他找地种苞谷的梦想却并未破灭。到最后,他竟然突发奇想地试图在高高的鹰嘴岩上实现找地种苞谷的理想。鹰嘴岩,是咕噜山区的制高点之一,曾经有很多采药人试图攀登上去而未果。但就是这座因其高高耸立而被视作无法登临畏途的鹰嘴岩,竟然被叔叔麻古给征服了:“没有几天,我果真就看到了鹰嘴岩的坡上出现了一块棕色的土地,看上去才一块手帕那么大,但至少应该有七八亩地,叔叔真干上了。他砍去了那些杂木和灌丛,他刨出来那块地,应该比天音梁子前的草坪大。我告诉祖父叔叔开出了土地,祖父说看不见,只是用一双浑浊的眼睛对着高高的岩上。但村里路过的人都看到了,说,那是麻古上去了吗?他在那儿开荒吗?那可是半天空啊,他是怎么上去的?怪哉!”如果说麻古在半天空的鹰嘴岩上种苞谷,本身就足够神奇的,那么,陈应松所突然冒出来的“怪哉”一词,就更加神奇了,简直就是所谓的“神来之笔”。但是,正如同麻古无法在飞机场种成苞谷一样,到最后,他在鹰嘴岩上的种植事业,因为惊天巨雷击中喙嘴致使山崩的缘故,也还是万般无奈地功亏一篑了:“叔叔在鹰嘴岩上日夜悲号,像啼血的杜鹃。后来就渐渐没了声息。”究其根本,叔叔麻古之所以会先后到飞机场和鹰嘴岩上去种苞谷,正是因为他的土地被飞机场这一现代性的事物侵占征用的缘故。从这个意义上说,陈应松借助于叔叔麻古的这一曲土地悲歌,真正意欲表达的,仍然是对现代性的一种深刻批判与反思。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第四章“一只戴胜”部分所集中讲述的女博士花仙老师的故事。花仙老师之所以会突然出现在拥有丰富原始森林资源的咕噜山区,主要是为了完成支教的任务,但更是希望通过“消失在森林”来缓解自己的抑郁症。而她所患抑郁症与学术圈内的名利纠葛有关。这场纠葛主要发生在花仙老师的师兄牛冰攰和导师谭三木之间。身为南楚大学生物系主任的导师谭三木教授,是研究咕噜山区的生物起家的一位优秀学者。他曾经把长达八年的时间投入到咕噜山区的实地考察之中。不仅发现了多种植物和鱼类的亚种、三亚种,而且也还发现了两个稀罕的金丝猴群。这里,一个不容回避的尴尬情形是,一方面,正是导师的考察发现致使沉默千年的咕噜山区一时间名声大振,但在另一方面,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正是咕噜山区的名声大振,致使外在的现代性力量对那个地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最终导致了飞机场的修建:“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一生呼吁保护咕噜山区的生态环境,最后生态环境却遭到了破坏。”或许从根本上说,这位谭三木所无奈面对的,就是生态保护与现代性之间的某种必然悖论。但一直为咕噜山区的生态保护忧心忡忡的谭三木教授,却根本就不可能料想到,他所面临的真正威胁就在自己的身边,就是自己的学生牛冰攰。早已利欲熏心的牛冰攰,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把老师排挤掉,好让自己早一点上位。一方面是四处拉拢那些拥有话语权的学界大佬,另一方面,则是不择手段地利用一切机会攻讦自己的老师。到最后,为了彻底搞垮谭三木,牛冰攰竟然使出了极其卑鄙的告密与构陷手段:“说谭三木作为一个知名学者,一个党员,一个系主任,常在网上发布违背党的宗旨、攻击诋毁我国基本政治制度、鼓吹西方价值观的言论,与某些反动公知大V遥相呼应,是典型的吃党的饭砸党的锅……还说谭三木私吞科研课题经费,与数名女学生关系暧昧,比如与博士生花仙……”这一构陷在伤害谭三木的同时,也将花仙老师拉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由此,我们发现,一方面,花仙老师之所以会罹患抑郁症,正是因为受到牛冰攰的欺侮并看清其真面目的缘故,但在另一方面,也正因为她对牛冰攰以及由牛冰攰所代表的那个现代文明世界绝望透顶,所以才最终选择了到咕噜山区来支教。表面上看起来是要支教,最根本的目的却是试图依凭古老的原始森林来为自己疗伤,疗治精神的疾患。实际上,也正是因为看清楚了类似于牛冰攰这样的所谓文明人的真面目,所以,花仙老师才更加对蕺玃这样一种看似怪异的生命存在充满了信心:“她坚定地说,玃一定会回到地上,在人群中生活。他可能拥有比我们更多的智慧,我们所不能达到的灵气,他认识的东西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他懂河流和花朵,懂山冈和树木,野兽和飞鸟。她说我不是来调教他的,我是来向他学习的,他的大脑里装着整个森林,他有许多神奇的生存技能,他知道那么多草药知识,是谁教他的呢?这太神奇了,他会让许多人对他着迷。”与花仙老师如此一种肯定性看法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以牛冰攰为代表的那样一种将蕺玃理解为带有明显痴呆性质的唐氏综合征患者的否定性看法。在对蕺玃进行研究之后,牛冰攰认为:“……总的情况表明猴娃天生愚笨,完全不能适应人类生活特别是现代生活,他们让他坐在坐便器上,他非要蹲上坐便器,致使摔下来了,摔破了脑袋。他的脑容量才655毫升,因此智力低下,落后于直立人。他平时不穿衣服,睡在树上……”为什么同样是生物系博士,对蕺玃的研究认识竟然存在如此大的差异呢?内中的原因究竟何在?我个人以为,这里,甚至存在着两种不同文明观的重要问题。某种意义上,如果说牛冰攰的看法更多地体现着一种现代性的文明观角度,那么,花仙老师截然相反的看法恐怕就更多地体现着对现代性文明观的一种反观与沉思。也因此,尽管在实际的现实生活中,花仙老师所代表的立场惨遭失败,但从作家陈应松的表达意图来看,其对现代性的批判,乃是无可置疑的一种文本事实。

究其根本,也正因为花仙老师对咕噜山区的原始森林充满期待和向往,所以,出现在她视野里的包括各种动植物在内的森林风景才会显得那样光彩迷人:“山很安静,有时候,忽略掉落豹河的声音后,在没有下雨的时候,落豹河的声音比较轻言细语,仿佛是个疲弱的人赶路,它们有赶不完的路。那种旷世的安静就像是飞升到天空,人的周围没有任何障碍,整个肉体世界和精神世界一马平川,肉与灵。但是高寒山区的风横扫森林和群山的时候,会发出呜呜的吼声,像一个变态女人的叫床。每天夜里,你若是倾听,都会听到群山发出的一阵阵怒气,这是荒野的吟唱,是它们狂热、单调的语言。一座山会如此深沉,那些过往岁月的回忆会如此雄壮,经受过煎熬和痛苦,但它只是在半夜发出类似巨人的呓语般的吼叫,然后,它会睡去。仿佛盖着厚厚的毡子,温顺、蜷伏。生命如此善良,愈是久远的生命愈是善良,而且有着耐心,漫山遍野、年复一年地活着。”毫无疑问,陈应松笔端对森林风景的如此一种书写,已然不再仅仅只是景色的描摹,而是明显不过地赋予了森林风景以突出的主体性内涵。

实际上,也正是在对咕噜山区的原始森林产生难以自抑的强烈感情之后,花仙老师才不管不顾地把连同自己也完整地交给了蕺玃:“她抱紧我,在我身上乱抓。她抓住我的下面,那儿突然像硬挺挺的蘑菇往上疯长。我被她挤倒在地上。她翻过身来,又被我压下去。她的手在抖,却不由自主地牵引着它,终于,我的蘑菇滑溜溜地掉入了她身子的深处……‘啊,啊,啊……’她失声尖叫紧紧地抱住我,不停地扭动。飞机的轰鸣持续不断,她在飞机声中喊叫,松鸦不怀好意地在林子里喊叫,她拼命地撕扯我,拔我的红毛,咬我,上下翻腾。”那么,这位女博士难道果真爱上蕺玃了吗?答案恐怕是否定的。这一方面,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就是:“‘我把我自己给了他。这算是我的博士论文的一部分……’她在日记中写道。”如果承认蕺玃这一人物带有一定的返祖特点,如果把他看作是原始生命力的一个代表,那么,陈应松所特别设定的花仙老师与蕺玃交媾的情节,也就具有了突出的象征隐喻性质。最起码,在生物系博士花仙老师这里,有着无可置疑的科学实验性质。遗憾之处在于,花仙老师的如此一种带有强烈理想主义色彩的努力,最终无奈地以失败或者最起码是无果而告终。先是专门前来咕噜山区的导师谭三木因飞机失事而不幸身亡,紧接着是花仙老师自己的吞噬过量安眠药去世,更关键的一点是,花仙老师肚子里那个多少带有一些现代与原始杂交性质的金毛婴儿的一出生即死亡。一方面,陈应松对牛冰攰“告密与构陷”导师事件的书写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坚决的现代性批判,但与此同时,以上三方面细节所充分说明的一点是,回归所谓的原始生命力也未必就能够真正行得通。由此既不难做出判断,尽管陈应松对欲望喧嚣的现代性充满了绝望的情绪,但在面对以蕺玃为代表的原始自然的时候,他却依然保持了一种难能可贵的清醒理性。

2019年6月16日晚上20时许

完稿于山西大学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