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怠慢了,我的江南!

来源:北京青年报 | 赵蘅  2019年07月16日07:54

《雨巷》(油画)1995年

《泗泾镇小院》(炭笔彩铅)1976年

五十八年一直这样 南来北往

这个春节,我照例回娘家过年。自1960年北上学画,五十八年以来我一直都这样南来北往,从硬座、硬卧、普快、直快,直到高铁奇迹般出现。我也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白发老太。

我经历过轮渡船将一节节车厢从浦口运到对岸,再一节节连上开到南京火车站。过江时车窗要关闭几个钟头,那蒸笼般的热啊,回程再煎熬一遍。

前年为老爸的房产过户到老妈名下忙了一阵,繁复手续里有一项是出示当年的户口档案。其中南京汉口路陶谷新村21号的户口记录里,1960年五口之家迁出了一口,那便是我。不知从何时起,到外地上学要销户口,出国留学也要销户口,注销了再注上,今天看来,真是多此一举。可在当时,这一注销便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自然也决定了我的命运。

本来我是有机会再回南方的,1964年美院附中毕业,赶上美院进驻工作组,取消招生,断送了艺术少年们的前程。我被送到上海科教电影制片厂学习动画,半年后分班实习,一部分同学去北京科影。按政策凡南方同学留下,北方同学北上,我家在南京,自然笃定留下。一天厂里人事科干事到我们教室了解谁有对象需要照顾,可以灵活处理,偏偏当时我不在场,被好事的同学举报,说我有个男朋友在北京电影学院。于是乎,我又回到了北方。

上班的那些年,因为是南方人,单位总是很照顾我,出差几乎都安排在江浙一带。那年长江发大水,我被困在同里,只身住在一家小客栈,离天花板足有两尺空当的木板那头是贩鹅的农民。夜里我蹑手蹑脚钻进被窝,不敢大喘气,好在“邻居”即使放屁也不能听见,所有的声音都被屋外哗哗的雨声掩盖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开始大画油画,首批作品全是小桥流水。曾异想天开到母校当代美术馆举办个展,还到现场丈量过墙面展位,主画在哪儿,可以挂几幅画,那时我认定自己的创作情结在南方。

只可惜九十年代中国绘画市场不正规,那些饱含我早期油画的心血之作,几乎全被画廊转手廉价买走不知去向了。我最想念其中的一幅《隔开河面的屋顶》构思于一篇报道,一位采访记者问一个小孩,“你的家在哪儿?”小孩指指前方露出水面的黑色屋顶说,“就在那儿。”

翻看近十年的画本

画南方的景物少之又少

何时起,我渐渐淡漠了南方,每次过长江的激动也变得司空见惯。

尤其是这些年,不止一次逢人表示我已北方化了,甚至在《红墙下的画》自序里说自己连北京的沙粒都喜欢。年

初发表的《乡野的呼唤》里发了狠话:“我但凡南下,没待几天就待不住,会被那里的潮湿吓住,总想早点回北方。”

也许我真的老了,越来越惧怕那透进骨头缝里的阴冷。一次回南京,借口颈椎犯病竟住进了我妈家附近的酒店,其实只是图那儿有暖气。老太太倒很支持,每年冬天她都反对我回去,说“过什么节啊,我向来不过”,她这样叨叨,我懂她是心疼这个脱胎换骨变成北方人的女儿。

这些日子翻遍了近十年的画本,一张又一张翻找,长城、圆明园、香山、紫竹院、北戴河,以及去年到陕北的画。画南方的景物却少之又少,除了画妈妈的小院、妈妈读报会客,很少画更广大视野的。也曾在2015年爬上狮子山的明城墙画过几张,都说好,儿子爹甚至提议我干脆画出一系列展览,也算无愧于在六朝古都长大的。事后因为忙别的,不了了之了。

一个画家不画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想想都觉得羞愧,汗颜了!

记忆像春回的冰面

一点点化开

第一次大年三十当天抵达南京。以前除夕都是在北京过的,这边有个婆家。总是吃罢年夜饭去搭夜车,有一年整个车厢只有我一个旅客,列车员和我商量合并到他们车厢。次日早上抵达南京,月台上除了我,晨雾里的车头那边是刚下班的司机。我是瞒着老妈去的,想给她一个惊喜。刚从睡梦中醒来的老太太又惊又喜地说:“我最讨厌惊喜!”

这年不同,儿子陪儿媳在纽约坐月子,儿子爹怕冷不肯同去。买不到高铁票,我飞了过去,没承想这一飞竟唤出了自己久远的记忆。

这记忆像春回的冰面一点点化开:我和姐姐坐在马车上,颠颠的面对面坐着,街面高高低低,马蹄声细碎不停。

弯曲的巷子,开满牵牛花的竹篱笆,穿着方圆口带襻儿的布鞋踩在鹅卵石上,满不在乎硌脚。

院门外传进挑担小贩的叫卖声,卖臭豆腐的,卖煮苞谷(玉米)的。还有用木板敲打木箱重复吆喝着“冰棒马头牌,马头牌冰棒”的,有赤豆的,橘子的,嗍一口,就得仰脖接住迅速淌下的冰水。

新街口中央耸立着孙中山铜像,广场西侧小楼二层有听苏州评弹的小剧场。东侧是中央商场,进牌楼左侧是家冷饮店,花一毛钱可以喝上一大杯冰镇的杨梅汁,过瘾极了。

我还喜欢先在玄武湖城墙外买几把青绿的莲蓬兜一包菱角,再穿过城墙门洞迎着湖面吹来的凉爽的风。最惬意的是去坐船,当船夫将长长的撑杆使劲扎进带河泥的水里,游船便驶向满塘荷花。

有时候我们会到人民剧场看戏,有时候会到胜利电影院看电影,过年时到夫子庙买花灯品尝金陵小吃。学骑自行车那会儿,在中山陵林荫大道的斜坡上我跌过一大跤。

……

写到这儿,老妈的电话打来,她问你在干吗?我说我在写南京,顺口向她核实挑担叫卖小吃的名称。她没听清,却主动又点了一堆美食名称:萝卜丝饼、葱油饼、糯米藕、大肉包子、板鸭、鸭胗、鸭血粉丝汤、油豆腐粉丝汤、莲子羹、醋鱼,还有南农的烧鸡,她说很有名呢。“怎么样,我记性还好吧,应该比余斌强点儿。”她笑了。忽然记起在南京陪老人家和拜年的客人聊天时,她这样说过:“我还是喜欢南京,南京真的很好。以前南京安安静静,现在变了。”

南京变了,我也长大了。变老的你去秦淮河看灯,梅花山赏花,听鼓楼钟声,敬鸡鸣寺香火,或是站在台城俯瞰玄武湖,在紫金山下仰望城垣,这时的你不禁会联想南京曾遭遇过的洗劫和屠城,打、砸、抢,一万株梧桐树的砍伐,拉贝故居差点儿被拆……

我的第一故乡啊,这该是一位七十三岁老人格外珍爱今天美好的缘故吧?

绘画/赵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