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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太平书

来源:文艺报 | 左中美  2019年07月15日15:47

总想着要再写一写太平的。

比如太平的人。

漾濞县城的集市周五逢集。这个古西南丝绸之路上的古驿重镇、滇西群山中的边远小城,赶集的传统源远流长。民国时期,位于老城里漾濞江畔的集市名“云集场”,寓“万商云集”之意,面积500多平方米,内建有瓦屋平房街坊100多间,纵横有序,前后设推,行业各安本位,井井有条。集市三日一集,逢街期,人潮如水,大理、下关、祥云、巍山、洱源一带商人运进红糖、乳扇、干鱼、茶叶及杂货;保山、永平商人运进保山布(永昌布)、黄烟、铁锅、铁农具等商品。而各地商人从漾濞运回去的则大多是核桃、核桃油、皮张、药材以及其他各种土特产品。

想必也是传统,漾濞集市是个惯于赶早的集市。早起上班穿过街市,市集已然进入高峰,卖的卖买的买,满集上一片热闹。这集市,除了城管部门对贸易品类的分块归集,还有一些民间自发的归集在里面,比如从哪个山头或是村庄来的人们习惯在哪条街上的哪段上摆摊。在我上班的单位大门外的一段路上,卖各种东西的大体都是从太平下来的人。在漾濞的各个乡镇里,太平那地方的口音最独特,最易分辨。他们所售卖的东西,包括各种时鲜蔬菜、药草、蜂蜜、鸡蛋,以及各种时鲜的山货。这些山货,春天的时候是香椿、金雀花、蕨菜、刺老苞、老鸹头菜,入夏是桃杏李子、蘑菇木耳,秋冬时节会有蜂蛹。我许多时候便从这集市上感知着村庄的农事、山野的情形。

而除了集市,即便是在整个县城里,从县内的各个乡镇到城里来做生意的人中,来自太平的亦最多。改革开放数十年,市场放开,经济活跃,太平人在县城,开饭店,卖核桃、经营服装店、摩托车店,经营的行业涉及广泛。

再比如太平的路。

说起来,太平人之广泛深厚的商业意识和商业热情,源起便在于太平的路。

发端于汉代、起始于成都的古西南丝绸之路到大理后,沿西洱河峡谷及漾濞江峡谷进漾濞,过了漾濞城,上秀岭坡,一日行程,秀岭坡尽,古道一路往下,便进了太平,在太平境内,沿着那条峡谷间的小河,左右腾挪,半日方得出谷。峡谷间的这条小河,一名八达,一名九渡,不论是八达还是九渡,皆为言其弯曲、蜿蜒之状。河岸上窄窄的太平小镇,是古道在漾濞境内的又一名驿,古称太平铺。出太平铺三五里,路下河畔的山坡上有一个古村庄名叫打牛坪,相传当年诸葛武侯率军南征行至此地,曾在此教土人鞭牛以代刀耕,故得名。明、清之际,此地曾设有打牛坪巡检司,辖一方军政事务,级别仅次于县府。历史上,从这条穿山越岭的迢迢古道上,走来了马帮,走来了军队,走来了贩夫走卒,走来了山水行者,走来了朝廷官员,走来了文人墨客。上世纪80年代末,漾濞学者马紫钟编纂《漾濞古代艺文选》,当中有近半诗文皆是写太平铺和打牛坪的,杨升庵《滇程记》《徐霞客游记》等,皆对太平之地作了记述,足见太平之声名,之隘要。

太平是经历过大苦难的。古道上的太平,因路而扬名、而繁盛,亦因路而磨难、而坚强。上世纪30年代末,抗日的烽火狼烟中,为力挽国家民族于危难,政府下令紧急修筑滇缅公路。这条被誉为“抗战生命线”的救亡之路一路沿古道穿过漾濞。在国家和民族的大危难中,公路所穿过的太平,亦付出了艰难的牺牲。“你们问小尖山咋个挖?那是个大石岭岗,万丈悬崖大崖子,大陡坡,人和车栽下去,尸骨都找不着。炸药少,硬是用人工开挖。男人大部分抽去顺濞河造桥,我们太平妇女能干呢,打炮眼妇女扶炮杆,男人打铁锤。挖这条路,跌下去死了好几个人呢,害怕得很。”小尖山在太平集镇往外两三里的地方,至今,在路旁的一面青色山石上,还清晰地看得到当年人们刻下的两个字:前进。那年到太平去,当年参加过修筑滇缅公路的梅品珍老人还健在,90岁的梅奶奶坐在太平集镇上自家店铺的屋檐下,回忆当年修路的时候自己才十三四岁,讲起那些艰难修路的情形,依然感叹唏嘘。“这些年,好些人来找问滇缅公路,在街上问着半大娃娃,说认不得。我说就在脚底下了嘛,脚底下这条就是滇缅公路。”

抗战胜利,当年从这条路上坐着卡车奔向前线的人,有许多再也没能回来。近千里的滇缅公路留在那里,成为滇西最重要的交通主干道,而太平,作为这条交通要道上一个近乎符号化的节点,流传在往来于这条道路上的人们口中。新中国成立后,历经磨难的太平,很快进入到新的生活里,集上的人们把门铺朝着街面一开,各样生意又活色生香地做了起来。饭铺旅馆,山货土杂,车油马鞍,水粉胭脂,地方虽小,而城里有的货品,在这里大多也都能买得到。

至上世纪80年代,320国道沿漾濞江峡谷从顺濞而去,昔日的滚滚车流不再从此经过,这一来,繁盛的太平,一时冷落了下来。然而,久远的古道所滋养出来的那种浓厚的商业意识,却依然深深濡染在太平人的生活里。记得那年初夏,坐车路过太平,镇外路旁,一个年轻姑娘面前摆着两塑料袋鸡土从,袋口抻开,看见有车过来便挥着手说:“买鸡土从口来!刚采的鸡枞!”

恰若清魏源《默觚上》之句:不乱离,不知太平之难。在漾濞民间,关于“太平”名字的由来是这样解释的:汉丞相诸葛亮率军南征,七擒孟获,终于收服了以孟获为首的南中地方势力,即将班师凯旋之际,对饱受战乱之苦的当地百姓说:“如今夷汉一家,天下太平,百姓可以安生过自己的日子了。”是故得太平之名。现今的太平集镇所在地,旧时又名汉营,相传诸葛亮曾率军屯兵于此。清乾隆年间所列漾濞八景之一的“汉营夜月”便出于此处。

“春晓驱牛独抱犁,绿蓑烟雨鹁鸠啼。分明一片隆中地,移向天南作稼畦。”明代浙江人氏黄中的一首《打牛坪》诗,留下500年前打牛坪的春天烟雨畦耕的画面。前几年去太平,节令正是春夏之间,艳阳初炽,站在滇缅公路上望坡下的打牛坪,不闻打牛耕犁之声,但见午后的村庄隐在一片发绿的核桃林间,安静异常。

今年春上,又去太平。这回去的是离太平乡集镇不远的一个名叫杨梅树的村庄,入得村去,见一村梨花正盛,满目雪白。低处,路上路下的豌豆开了花,恍若一片紫蝶翩翩。这旧时多见低矮垛木房的古老彝族村庄,凭着脱贫攻坚和特色民族村寨建设项目的扶持,而今水通路畅,户户展新颜。循着村中蜿蜒在核桃林下的干净弹石路进去,一户人家新居的洁白屋墙上,赫然写着“和谐盛世”。村下不远处古老的太平集镇,而今正在向旅游小镇建设迈进。街下,八达河的溪声清越,两岸群峰青山照影。

总想着,要再写一写太平的。若不然,心里便觉着对不住这方山水。然而却不知怎么地,每回想着要写要写,临要下笔,却又情怯起来,生怕一下笔,比不下笔更加对不住这片山水。

从外县来的年轻文友江静龙数年前大学毕业,如孙悟空翻跟头,一跟头“翻”到他早先听也不曾听说过的太平乡的独田完小去工作,在那里教了几年课。后来,见他写的文字里,时时便见出太平的模样来。前一年,写出一篇长长的《众生太平》,里面写到太平乡构皮村口的“观音高祖寺”,记述了寺门上的一副楹联:晨钟暮鼓响山涧/慈航普渡有缘人。观音是否可尊为“高祖”,文章里面也提出似值得商榷。我去过那间简陋的村口小寺,除了观音塑像,里面并没有钟鼓。然而,人们在进过了这寺门、拜过了里面的观音之后,内心里想必已获得了所要祈求的安宁,至少是暂时地获得了安宁。这文章中有一句话:“这是生命的太平之地。”

我想,这个在文字里缓缓讲述着太平的年轻人,他已经从在这片土地上工作、生活以及行走的经历里,懂得了太平,至少是懂得了它的部分。

又想起那年春夏的太平之行,写下的两句话:青山看不尽,莫道步履迟。而今,倏忽数年又过去,太平虽一去再去,笔下却依然写不出多的字来,只感觉那看不尽的青山,万年披绿;行不尽的太平,岁月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