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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娃

来源:文艺报 | 乔忠延  2019年07月15日08:13

快近小水洼,我的心跳得好厉害,脚步不知是该加快,还是该放慢。我惦记着那些摇头晃脑的小怪俏,只怕它们干瘪在毒烈的阳光下面。

小怪俏是我给起的名字。起这个名字时我正忙于欣喜,还不知道很快就要为它们焦虑。那是个星期天,我挎着竹篮去剜野菜。村边的野菜早被饥饿的乡邻挖光了,我在弯弯的田垅上寻寻觅觅,待菜篮快要装满时已走到离村很远的汾河边上。就是在这儿我看到了小水洼,就是在小水洼我看见了小怪俏。当然,那时还没有小怪俏这个名字,它们只是小水洼里的一群小蝌蚪。最先引起我注意的不是小蝌蚪,只是小水洼。

小水洼水很浅,清清亮亮,清凉得如同一面镜子,把蓝天和白云都装了进去。我走近它本来是去看蓝天白云的,往常溪流里也有蓝天白云,可是流动的粼波总搅得蓝天起伏不平,白云摇晃不停。这小水洼里的蓝天平平展展,白云悠悠闲闲,美妙得如同一幅小巧的图画。就在观看着图画的时候,我发现了蓝天白云上的青蛙。其实不是青蛙,只是一窝蝌蚪,一窝准定要长成青蛙的蝌蚪。蝌蚪不大,比大个头的黑蚂蚁大不了多少,可是却紧紧粘实了我的目光。

我本来就喜欢蝌蚪,在小生灵里唯有它们奇怪,唯其奇怪才最为可爱。我将它们看成没有身子的活物,又圆又大的头上拖一条不太长的尾巴。尾巴一晃,圆圆的头就向前走了,不是走,是在游;尾巴再一晃,圆圆的头会转弯,还会转圈。多少年后回味蝌蚪那姿态,我才想起个确切的形容词:憨态可掬。那日,小小的我面对这伙憨态可掬的小生灵,只觉得可爱,却不知用什么词语来描画它们。看着那些摇头摆尾的怪模样,我就将它们叫成了小怪俏。

我看着小怪俏自由自在地嬉游,先是和它们一样欢乐,渐渐欢乐隐去,竟然看出来不小的忧虑。小水洼离汾河不远,明显是暴涨山洪时漫溢上来的。洪水过了,河水退了,却将一汪清水遗留在了这低洼处。这是一汪没有根源的水洼,亮亮的日头连续暴晒几天,准定就会干涸。小水洼干就干吧,可这一窝小怪俏怎么办?它们既无腿脚行走,又无翅膀飞翔,岂不随着水洼的干涸而干涸了娇嫩的生命?我看见我皱起了眉,那是水中我的影子。我忧虑了,忧虑眼前这无忧无虑的蝌蚪,实际是欢快地迎接着自己的末日。那天,我在水洼边惆怅了很长时间,阳光并未因为我的忧虑而放慢行走的速度,很快跃上了高空,该回家吃午饭了,不然妈妈准定四处喊叫着名字找我。我不想走,可还是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我在读书声里熬过了一周。星期天,匆匆向河滩跑来,急于见到的就是那些摇头摆尾的小怪俏。可是,又怕这些小怪俏随着小水洼的干涸而干涸。几天来,日头一天毒过一天,浅浅的小水洼应该早晒干了。我不敢想下去,唉,可怜的小怪俏……

然而,我多虑了。我眼前的小水洼还是小水洼,小怪俏仍像往日一般在明镜似的清水里摇头摆尾,摇得可爱,摆得也可爱。我真纳闷,这毒烈的阳光咋就奈何不了小小的水洼?

我的纳闷很快消散了。消散我纳闷的是一阵接一阵的笑声,和随着笑声跌跌撞撞摇晃过来的一个孩子。不用看,听那不断气的笑声,就知道是笑娃来了。笑娃很少哭,从小就爱笑,笑到十几岁了还是哈哈哈地笑个不停。众人都说,这娃笑憨了,所以笑娃就成了憨憨。憨憨的笑娃笑过来了,手里捧着一个死人的头骷髅,一走一晃,那骷髅头里不断地洒出清水来,洒得裤子、鞋子都湿淋淋的。他笑着走着,到了小水洼边,一弯腰,将头骷髅里的水倒了进去。低下头又是一阵密集的笑声,我真真切切看到听见这笑声是冲着那些摇头摆尾的小怪俏的。笑着笑着,他抱着骷髅头一溜烟地跑了,又去河边打水了。

嗨呀!原来这小水洼没有干涸,是有个救星笑娃啊!笑娃救了小水洼,救了小怪俏。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救蝌蚪,只知道他跑了一趟又一趟,跑得跌跌撞撞,跑得摇摇晃晃,却还是一趟一趟地跑。他头上的汗直往下流,一道一道,从赤裸的背后、胸前流下,流湿了裤腰。我喊他,喊他歇歇,也想告诉他,换个舀水的用具,别说水桶,就是个小小的水瓢,也比那个狰狞的骷髅头装水要多。何必要拿那么个骷髅头,装不了多少水还怪吓人的,我连看都不敢多看几眼,更别说让我拿了。可就是叫不住他,他只朝我一瞅,哈哈一笑便跑了。像是根本没有看见我,又像是嘲笑我是胆小鬼。

……

往后的日子,我时时牵挂着水洼里的那些小怪俏,每逢星期天都来河滩上看望。每回看望,都能看见笑娃,他仍像过去那样一趟一趟地用骷髅头捧来水,倒进那个小水洼。小水洼仍然清清亮亮,小怪俏们也就在清清亮亮中继续摇头摆尾地快乐着。所不同的是小怪俏一天天长大,大到圆鼓辘辘的腹下悄悄伸出了两个小小的嫩爪。嫩爪悄悄长大,有一天大得可以贴着地皮爬了。再来看时,又有两个嫩爪拱出肚皮,后头拖着的那条尾巴萎缩了。缩得快看不见了,小怪俏会蹦跳了。蹦跳得并不稳当,却蹦跳个不停。有的蹦跳出去,跳进汾河,不再回到养育它长大的小水洼。哦,小蝌蚪长大了,大成了青蛙。

青蛙一只接一只蹦跳出小水洼去,一只接一只蹦跳进汾河的清流中去。小水洼里的蝌蚪一天比一天少了。

笑娃依旧像往日那样,一趟一趟地舀水,将水倒进小水洼,再冲着稀少的小怪俏发出密集的笑声。笑着又去舀水,舀水用的还是那个我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骷髅头。

我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小怪俏会蹦跳出去全都跑光,却没有想过这一天到来竟是那么令人心酸。这一天,我提着竹篮没有剜野菜,撒腿直接跑到了河滩上的小水洼边。气喘吁吁的我没有站定,就被眼前的笑娃惊呆了。笑娃不笑了,坐在地上蹬着双腿,放声号啕,哭得活像是个吃不到奶的婴儿。我走近一瞧,小水洼仍然清清亮亮,清亮的水里却不见一个小怪俏。小怪俏都长大了,都蹦走了,只留下了笑娃那揪心的哭声,和那个漂在水面的骷髅头!

我拉笑娃,拉不起来。他一个劲地哭,蹬着双腿号啕大哭。

等等,再拉,还是拉不起来。他一个劲地哭,蹬着双腿号啕大哭。

哭得我心酸,哭得我也跟着流泪!

太阳升高了,更高了,我不得不去剜野菜了,又不忍走远……不知过了多时,哭声终于听不见了。

我扭头去看,笑娃站起来,又笑出了声。笑着沿着河往远处走去。低着头,东瞧瞧、西瞅瞅,一看这模样就是在寻找那些从小水洼跑掉的小怪俏。

我喊他,喊不住,他哈哈笑着东瞧瞧,西瞅瞅,专心地寻找那些蹦跳走的小怪俏。

……

第二天,我们放学回家,村路上气氛有些惊乍。沿路站着不少大人,忧愁地说着什么。站住一听,是笑娃丢了,远近亲戚家跑遍了也没找见。笑娃妈给众人诉说着,时不时抬起手擦脸。脸上的泪水擦去,又从眼睛里流了下来。我眼前晃动出笑娃哈哈笑着寻找小怪俏的影子,他东瞧瞧、西瞅瞅,是那么专心,根本听不见我的叫声,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