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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逐日》写作琐记: 追寻父亲母亲的足迹——正面相撞,秉笔直书

来源:《收获》 | 薛海翔  2019年07月08日08:53

2017年那个悲伤的早春,92岁的母亲没有如同以往那样,又一次战胜死亡,这一次,她没能躲过去,在与突袭的病魔缠斗了一周之后,溘然辞世。料理完母亲的后事,我抬头,看着苍凉天空,泛着白色天光,意识到在家族树的主干上,我已处于大树顶端,十年前父亲就已去世,至此,上一辈消逝殆尽,再往后,就轮到我们这一代飘零凋落了。也突然发现,对上一辈知之甚少,在他们都已远去之时,对他们如何走过一生不甚了了,对从哪里来也不曾真正关注,更没有真正赋予过兴趣:

比如,我父亲出生在赤道热带的马来半岛,母亲出生在北半球温带的中国苏北,物理空间上存在的那个时代不可逾越的藩篱和阻碍,使得他们在各自平行的人生轨迹上永无交汇之日。可他们偏偏相遇了,还因此有了我。这是一个自然界的奇迹,我却从来不曾惊讶和诧异,更不曾想过其中的含义,所蕴含的天道与伦常。

巨大的空洞和虚幻,如排浪拍岸,推着我说走就走,开始了一场探查和研究性质的旅程:寻找上一辈驻留过的一块又一块土地,如探矿工程师一般,翻开土地表层,寻找矿石样本,查验所含成分,探究构成这个奇迹的基本元素。

过去几十年我一直专事虚构作品的写作,从小说到电视剧,可以从很小的一点点素材起步,用想象做培育基,催生出一波三折的故事架构,琳琅满目的人物设置,一咏三叹的情感起伏,其中套路不说炉火纯青也算得上轻车熟路,工匠般地打造出一部部有头有尾可供出版或者拍摄的作品来,丰富的行业经验让我事先便可预估阅读反应和剧场效果,并以此作为市场的保证。

这一次踏上寻踪之旅,探求历史真相和人生真实的欲求,让我没有了过往为写作去体验生活的心境,寻访过程中不断展现人生和历史,如海宽阔,如烟迷离,让我产生了迥异以往的情感:我不是来搜集素材的,不是来创作作品的,我只是一个探求者,寻找“为什么会那样,怎么就成了这样”的答案。

所有的答案,都溶解在真实的历史事件和历史实物之中,作为一个以虚构作品写作为主业的作家,我直觉感到,这个过程,要把虚构排除出去,就像炼矿要把矿渣排除出去一样,从前驾轻就熟的技能无用武之地了;开掘到的每一时段每一事件,都须竭尽全力还原真实,真实才能通向答案,真实才能见证那个消失了的时代,不管真实是如何不同于我们的想象和记忆,如何不同于历史和当下的钦定,如果找不到真实的时间和事实,就宁可让它空白着,也不去用虚构和想象来填充。唯有如此,才能无限接近历史,接近真实,还原他们的人生,留存时代的真相,描摹历史的轨迹,从而解答我心中的疑问。

几个月的万里行程之后,我无可挽回地摒弃了虚构的思维方式,踏上了非虚构写作的旅程。要表述面临的那些个时间人物事件,最有力的写作手段,就是直面他们,不眨眼地盯着他们的原有样貌,正面相撞,秉笔直书——那就是非虚构,照实来。

非虚构作品,我的理解,与原先约定俗成的报告文学,完全不是一回事。与其说它是文学作品,毋宁是更接近一份科学实验报告:

在特定的实验条件下,更多的定量观察,更多的定性分析,更多的样本对比,更多的逻辑演算,从中得出作者事先并不知晓的结论。

所有的真人真事,都是不定性不定型的实验材料,没有预设的边界,没有事前的预测,端看他们在那时那地的实行实为,主客观交互作用后发生的效果——即历史结果。

非虚构作品的写作过程,就是思辨过程,就是探究过程。

这是一次与以往全然不同的陌生旅程。写作期间,朋友们一听说我写父母一辈的人生历程,第一个反应就是:又是为前辈歌功颂德的老套文章。当然不是了,这样的文章很多了,早不需要我来写。根本上,我是不觉得他们一辈需要歌颂。

非虚构作品的写作,是要将他们放到与我们同样的人本维度来检测,我们都是碳基生物,都是漫长演化中具备生物本能的人类,都是在社会关系的总和中迈开自己的人生脚步,都是在历史已经设定的条件下走向未来。所以,在写作中,我最喜爱的时刻是:每逢写到父母遇到最为纠结的人生关头,我就会将自己代入,设问,如果我在相同环境和条件下,我会做什么,会怎么做?是比他们做得更好,抑或不如他们?

这种实验性质的诘问,让我对以往的时代消失了的历史,有了置身处地的贴近感受,把前人和今人放在同一检测环境的实验,同时加深了对先人和自身的双向了解和认识:

比如,他们自以为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走完一生再看,他们其实是身不由己;但是,换个角度看,虽说他们在身不由己的洪流里,确实也亲手塑就了外部世界和一己命运。——这何尝不是我辈的人生镜像。

非虚构写作的迷人之处,在于作者有一种时空优势,可以从高空俯瞰人物身处的交叉小径,他们不知道路通向何处,我们却猜中了结尾;可以从当下回望彼时的变幻风云,在人物当局者迷的时候,我们事后诸葛亮地明察秋毫。如是,作者可以在人物每一个转折关口,仔细检测影响他们的动量粒子,从中发现具有历史意涵的特征力量。而这一切,都是在历史既成的事实框架中和边界条件下,严格进行的,由不得作者天马行空肆意想象。

这是一种戴着镣铐舞蹈的状态,是对作者思辨储备的挑战和考验,迎面而上,常常让人意兴盎然又诚惶诚恐,行差踏错便失之千里的恐惧,时时控制着敲击键盘的手指,一次次自我设问又常常推翻重来,毕竟,我辈今天的高度,是先辈人梯所提供的,我们的攀登向上,是人类走向未来的生存长链中的一环,承前启后责任所在,容不得轻佻和随意。

历史,是一条长河,横亘大地,苍茫雄浑,看不见发源地,找不到入海口;一代又一代的人,在大河中载浮载沉,追逐理想,追求幸福,犹如夸父拄杖疾走,追逐太阳,他们的跋涉,昭示了时代的正当性,也展现了历史的局限性,这一切的总和,化作他们留在身后的邓林,遍布河畔,色彩绚烂,影像迷离,亦真亦幻,让后来人无限感喟之际,站上高山之巅,看着大河融入的地平线慢慢沉寂,无垠天幕上群星升起,银光万点,仿佛无数智慧的眼睛,凝视过去,现在,未来……。

2019年6月29日于美国丹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