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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昌鹏《缓慢退隐的时空》:一个异乡者站在自己的距离里

来源:文艺报 | 宋尾  2019年07月05日17:03

诗人这一职业,多少让人觉得神秘,似乎他们是掌握了某种意念和宇宙密码的人,类似于巫师;至于诗人在大众心中惯常的形象,大约是:路过一间书房的窗口,看见他潜心伏案的侧影。

也许确有这样一类诗人,但李昌鹏不是。

要我说,他更多会在拥挤的地铁、公共汽车里“写作”——有个表面的他被人群摁压在那里,跟其他乘客无甚差别,但还有另一个他,从身体里溜出来,游弋、飘忽,一边窥视着感兴趣的人与物,一边在虚拟的纸上匆匆记录。

我更为确定的是,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他都将是那样一个“隐形”的“不具名姓”的“旁观者”。

为什么这么笃定?

因为除了客居的地址不同,其他的,昌鹏与我并无格外的区别。

我们在同一片平原上长大,同样在壮年时期孤身去到浩渺的大都市,用那令人难堪的去不掉的口音求活。他所经历的以及所遭受的,我或多或少都曾遇到过。虽然各自承载的阴影不同,但我们都是被称为命运的那块硬币的同一侧面。

说来也怪,我和昌鹏无数次谈论境遇、生存、小说,却没有一次谈到过诗歌。关于这点也好理解,诗歌是无需说的秘密。当然也可以这样表述,诗歌于我们这类异乡者而言,就是另一个虚无的自我——我们在现实里憋得太久了,那是延伸于现实之外的一段小径、一截距离。

这个“距离”,就是昌鹏这部诗集的关键词。

习诗多年后,昌鹏终于出版了第一部诗集《缓慢退隐的时空》。这也是他从湖北移居北京后,为自己博客取的名称。不能简单地将之臆测为“偷懒”。我理解为,这行书名对他个人而言更具有标识性和文献意义——是他对自我的一种概括。也就是说,这部诗集,实际上就是他在异地的“心灵迁徙史”。

这部诗集,归结起来就是两个向度:故乡,此际。而从湖北潜江到北京他的居所之间的这段“距离”,就是诗所承载的内容。一如他的某个诗标题——身体如寺庙。

我喜欢这个句子。

寺庙是慈悲,是宽大,是隐秘,是庄严。可是从“身体”到“寺庙”,显然有一段“看不见”的距离。那是现实与内心的密道——也可以说,那惟一的通道和惟一的散步者,就是诗。

我想,昌鹏在办公室的窗口很容易就能看见“李家台”的野地和庄稼;而回到故土时,他必然又会怀念那个曾暗暗憎恶的异乡。他在这两个“故乡”之间摇摆、犹疑、矛盾,然后,诗句就这么流淌了出来:

我意识到我正挤在人群中

我们是一个个——个人

京城让来自南方的我意识到

我外出,十年中一个个我已隐退无踪

上面的诗,实际上可以看作一个异乡者正被某种庞然大物“吞噬”时的惘然,它所显露的是一种身份的焦虑。

城市很大,出生地很小;城市很近,故土很远。他自身携带的那些经验和精神元素渐渐消隐于此地,被同化,被溶解。这是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的冲突,而他惟一能找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接受它,但不顺从它。同时,从这短短四句诗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的一个现实是:城市虽大,但极为平面,在这里他找不到熟悉的人情生态。

城市的虚空,生存的严峻,也让他的中年焦虑提前而至,他的诗歌因此多了一些年轻时所没有的钝感和层次:

想说的话越来越沉实

我日渐寂寥

一边是沉实,一边是寂寥。显然,昌鹏被生活塑造成了一个从未想成为的那个人,一个他内心深处的陌生人。可是,现实中的他并不是这样的,而是热情、积极、话语充沛。相信与昌鹏聚饮过的朋友都领略过他的真诚——那种单纯的真挚,也是故乡伟大的江汉平原留给他的遗产之一。

如今,昌鹏也算是在北京安家了,至于他的心灵在那儿安家没有,我想答案也是显著的。然而,正像张爱玲在《十八春》中说的那样:“我们都回不去了呵。”

这种矛盾,在昌鹏的诗里比比皆是,我印象很深的一首,标题是《长久的》。

我需要蒙你加入,造一座房子

用骨血建筑,我并不为了住进去

在河流边缘,在落木之上

而将住进同一面大理石的是

我们——

上面还铭记:长久的

这个“你”是谁?按我理解,其实就是他自己。他已经洞悉命运的轨迹——即便用“骨血”来“建筑”,也“不是为了住进去”;即便住进去,也将只是“一面大理石”,并且是长久的。某种意义上,这首诗就是他自身心境的一则寓言。

可是单就这首诗来审视,它还有别的功用。

很多人知道,昌鹏习惯写短诗,他的诗歌也比较贴地、朴素、灵气。其实这是整个江汉平原他的前辈同行们的共同之处。但与其他同乡诗人有所不同的是,出于“职业小说读者”这样一种“职业病”的缘故,他的诗作,其原初坚持的抒情性越来越弱,尤其近年来转而具有了某种“故事性”和“画面性”,更类似是一种平静的述说。要我说,这是一个值得一提的变化。

那么,这部诗集最为核心的主题是什么?

就是游离感,在游离中的痛感。

其实,昌鹏已经给出了答案:我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说我的世界在我的身体里,但“随着自己的流失,时空缓慢退隐”。

“自己”怎么可能“流失”?

有意思的是,在“正常人”看来的“病句”,往往就是诗歌本身,而这两个词汇之间隐藏的“距离”,就是诗的实质。

他惟一能做的是什么?也许就像他写过的一句诗:一个站着的人,挫骨扬灰,享用自己。

当然也可以客观一些,读这部诗集犹如看见一个异乡者站在自己的距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