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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学军:也企图建一座窑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彭学军  2019年07月01日09:11

你写的是景德镇吗?若是被这样问及,我会断然否定——写景德镇?我哪敢!的确,我敬重这座城市,这份敬重是我一次次地去到那里之后慢慢建立起来的。

一次次地去到那里是为了采访,为了完成这本与瓷和窑相关的成长小说。陶瓷是中国文化的经典代表,它贯穿了中华民族的千年文化史。童年、童趣、童真,一个孩子的精神成长和心灵发育如果和陶瓷的种种交织在一起,会有怎样的烂漫与别致?这样的想法令人激动,而我想探寻的,不仅仅是过去和现在这座城市与童年的关系,我甚至野心勃勃地想,是否有这样的运气,能从那些布满青苔的老窑的砖缝里,或是御窑遗址那些嵌入泥土的碎瓷片上,邂逅这个城市自身的童年?

童年与成长,和什么有关呢?和故乡、亲情、一段经历或是某个人、某个突然事件有关,可没有哪个地方孩子的日常生活会像景德镇的孩子一样,与陶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玩,是童年永恒的主题,而泥便是孩子们随处可取、常玩常新的玩具。

不用说,我更多地是把的目光放在孩子们的身上。曾去过“青谷”,那是一对年轻夫妻的陶瓷工作室,每年暑假都会举办陶瓷夏立营,给孩子上陶瓷文化课,用图文结合的方式讲述陶瓷的发展历史,教孩子们塑形、拉坯、修坯、画坯,最后纸窑速烧。所有这些,如果站在孩子的角度来通俗地描述就是;玩泥巴。

泥巴,其实是孩子最原始的玩具,它大大地不同于变形金刚、电动火车、芭比娃娃和网游,它取之自然,可自由塑形,最能满足孩子求新求变的心意,对今天的孩子来说,这是一种难得的体验。他们兴奋、专注、有创造力。他们有的笨拙,有的灵巧。有的对自已好不容易拉成形的歪歪扭扭的碗坯爱不择手,有的一次一次地否定自己,希望下一个有着期待中的完美。而当自己的作品终于出窑时,孩子们脸上的欣喜和陶醉又是那样的迷人。

我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并不和他们有太多的交流。看孩子们在与淘泥的对话和交往的过程中自然展露的天性,有一种回归穿越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弄泥玩土的童年。

想起三宝国际陶艺村的创建人李见深先生说过的一句话,他说:玩陶瓷,就是用泥巴做一个东西,做你心里想要的那个东西,就这么简单。这应该就是人类制陶制瓷的初心,几千过去了,初心不变。你心里想的若是一个瓷瓶,上面有一只鲜活得仿佛能吐出一串水泡的金鱼,那么,所有的对上百道工序的精益求精、殚精竭虑都为了无限接近完美地呈现它。

为寻觅那些曾经的孩子的童年,我走进了“居和堂”。“堂主”李胜是一个健谈的阅历丰富的中年人,也是一个把手艺当作是一种生活方式的手艺人。听他讲述作为一个陶瓷世家的子孙对陶瓷历史文化的认识,讲他在一群手艺精湛的工匠中长大的幸运与裨益,讲他耳濡目染从小对陶瓷的激情和热爱,也讲了九十年代陶瓷业日渐衰落时的焦虑与遗憾。但最打动我的还是他对童年的回忆,当然,这些回忆都与陶瓷有关: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做陶瓷挂件一元一个卖给同学;抱着自己做的瓶子第一次去摆摊竟被一个淅江的商人看上了;最离谱的是,他企图在自家的厨房里建个“迷你窑”结果差把房子点着了……这些故事让我明白,这也许就是景德镇世代瓷业得以传承的强大基因吧?它是与生俱来的,也是后天熏染的。景德镇千年窑火不灭,那飞溅的火星照亮了孩子的梦想,蕴藏在了未来的大师和工匠的心中。

我也结识了一些来景德镇创业的年轻人。他们有的为了梦想而来,来到这里打拼,艰难地积累,然后安家,扎下根来,成为景德镇的新移民——像“青谷”的那对年轻夫妻,男孩叫“饭卷”(没问他真名,因为我喜欢这个名字),来自福建;女孩叫巧方,来自安徽。是景德镇成全了他们的爱情和事业。也有的只是把这座城市当做青春旅途中的一个驿站,短暂停留,寄住在一家陶瓷工作室,白天一帮年轻埋头自己的作品,在工作台前灰头土脸地待上一天,收工后,他们扛着皮划艇呼啦啦地到附近的小河里划船游泳——在一个叫“一森私塾”的工作室里,我认识了这样一群年轻人。其中一个女孩在意大利留学,她利用假期来到景德镇,在工作室里把自己理念塑造为有形之物。她的作品是各种各样的鱼,或者说,是鱼的局部,鱼头,或者鱼尾,她说她想表现的是鱼和人类的关系;或者,一开始只是来景德镇旅游,在一家当街的陶瓷作访前站了一小会儿后,就像是领受到了一道神谕,猛然间看清了自己未来要走的路:做一个手艺人!从此以后就没有再离开。

他们的作品大胆,有创意,张扬个性,甚至颠覆传统。他们更随心所欲,更在意用陶瓷表达自己的内心。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陶瓷的另一种诉求,看到了年轻一代的“景漂”对梦想的执着和坚守,也看到了景德镇的大气与包容。而他们的存在,也让古老的景德镇多了几分时尚、另类和青春的模样。

2017年夏天,我再一次来到“一森私塾”,在那里待了一周,上了一期“乐烧”的课程,从配置乐烧土、揉泥、塑形、配釉施釉到最后的烧成。我做了四样东西:一只小碟子、一个木耳边的花钵、一个长方形的收纳盒还有一只海盗狗,最满意的是海盗狗——蹲踞的姿势,头傲慢地斜歪着,一只眼睛用黑眼罩蒙着,很邪恶的样子。皮毛的颜色是白底黑花点的,和花花的颜色一样。花花是工作室里的狗,对我很友好,无论我隔了多久没去,再见时都不会冲我汪汪乱叫。

那几天的日子过得单纯又惬意。住在工作室租的民房,早上睡到自然醒,然后吃早点。早点是小林自己做的,简单、清爽、每天都不重样。小林是“一森私塾”的私塾先生,九零后,质朴而又真诚。吃早点的时候,如果时间充裕,我们会聊一会儿天。小林是潮汕人,景德镇陶瓷学院毕业,他最大的梦想是有能力建创办一家以教学为主的陶瓷创意园。小小林是小林的弟弟,也是小林的助手,多半教授一些制瓷基本技艺。比方说,揉泥的时候他教我“菊花揉”和“羊头揉”,省力又高效,可惜我笨手笨脚,两种揉法都没学会,最后只得用蛮力吭哧吭哧地乱揉一气。

除了“乐烧”,“雕塑窑”也是“一森私塾”的课程之一。雕塑窑用是材料是匣钵土,为了让学员对匣钵土有一个直观的认识,小林带我们去了效外的一家匣钵厂。这家匣钵厂沿用了传统的生产方式,用水碓捣碎原料,煤窑烧成。我们去的时候,大约前两天刚好烧成一窑,窑里的成品也差不多快搬空了,我钻进窑膛,用手感受着窑壁上附着的粗砺而又闪着光亮的灰釉,不知道这是多少年窑火的焙烧积留下来的。

窑房里只有一个工人,沉默又宽容,由得我们在窑房里为所欲为,甚至爬到窑顶上去。窑的外壁上有一排铁条嵌着的梯子,爬上去并不难。我们站在窑顶上欢呼,急坏了下面的花花,它汪汪地叫着,围着窑不停地转圈子,恨不得立马转世投胎成一只可以上蹿下跳的猴子。

每次去景德镇,三宝国际陶艺村是必定要去的,还在那里的“世外桃源“客栈住过两天。三宝的魅力是无人能敌的,陶瓷,民俗,壁炉,咖啡,美食,溪水,木构的民居,悠闲散步的鸡,嘎嘎乱叫大白鹅,还有一只叫球球的狗。四处逛逛,或是泡一壶茶在溪水边的露台闲坐,心里会涌起一种圆满的感觉。

当然,文那的壁画是没人会错过的——她几乎没有放过那里大大小小任何一面空墙。我很喜欢她早些年的一幅作品。南方水气重,绿苔渐渐从墙角浸蚀上去,以自己特有的质地和色彩参与到了壁画后续的创作中,与之前的相比,奇谲中多了些沧桑,有了几分时间的意味。如果运气好,碰巧这些壁画的作者也在,就能跟着她去工作区转转,有时候还能蹭到饭吃。需要采访什么方面的人,她也热心地帮我引荐。

和文那认识大约有十年了,最初是请她为我的一本书《腰门》画插图,她独特的画风令读者过目不忘,也让那本书有了别样的令人异惊的呈现。这些年,她满世界画壁画,把自己臆想出来的那神仙鬼怪放大无数倍画在了法国、意大利或者荷兰……什么地方的一面面空墙上。一年中的某个时候,她会是来到景德镇,猫在三宝做瓷。我去了,就待在一旁看她做作品,问她一些很弱智的问题,或是拿了一团泥在手上胡乱地捏,以期能接收到它传递给我的神秘的灵感密码——可是,很遗憾,我天生愚钝,一无所获。

2018年的冬天,没几天就要过春节了,天出奇的冷,阴雨不歇,经天纬地,天知道我哪根神经搭错了怎么想到那个时候去景德镇?景漂们都回家了,城里面明显疏朗清静了许多,我撑着伞,每天在和陶瓷有关的一些地方闲逛。朋友圈里不断有人晒出雪景照——周边的城市几乎都落雪了,老天爷好意思独独避开景德镇?果然,一天早上,在客栈顶楼的玻璃房里吃早点时,落雪了。开始是稀疏的,不紧不慢,但这个过程很短,几分钟后,这些生灵一般的圣洁之物,便以一种险些将它们自己融化的热情疾速而下。

暴雪中,我朝三宝国际陶艺村走去。路上车很少,几乎看不到人,除了几个拍雪景的。快到三宝时,车也没有了,周遭已经白了,远山近景纯然一色,净,也静,除了我这个人和脚走声。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了三宝的房舍,黑色的瓦褐色的木墙,在雪帘后,异常生动入俗,又如诗如画。就想象那里临溪的吊脚楼里定有一炉红红的炭火,一旁煨着沏好的茶……刚走到门口,就碰到三宝的女主人李文英女士,她惊讶地看着站在雪地里的我,说:“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喝茶。”

果然,一切都如期望的那样,炉里炭火正旺,茶也刚沏好,更多了一些可口小点心,后来,厨师又送来一大块刚铲起来的锅巴,这可是柴灶煮饭出来的锅巴,再放在炉子上烤,烤得两面都焦焦黄黄的,咬一口,脆得弹牙。

锅巴佐以香茗,佐以主人讲述的一些零零碎碎关于三宝的故事,再佐以窗外雪雾中美得不甚真切的翠竹、屋檐和远山,感觉有什么晶莹之物在思绪的纵深地带闪烁——是在暗示我,那里蕴藏着另一个故事的种子?

我承认,当初敢于选择这样一个题材,真正应了那句话:无知者无畏。若是从东汉中晚期算起,瓷已有1800多年的历史,再加上七十二道精细繁复的工序,就如一个无限深邃又无比幽闭的密宫,好不容易找到一道缝小心翼翼地往里一看,着实被吓住了,也被迷住了。继续往前也许不明智,可回头看,已没了退路。

看书,恶补有关陶瓷方面的知识,这是必须的。再就是不耻下问,向能联系得上的陶瓷世家传人、陶瓷艺术家、经营瓷器的老板、创业的景漂、工匠、学生请教,这对我内向、拘谨、不擅沟通交流的个性是一个极大的挑战。我必须谦和地微笑着去和别人搭讪,还要瞅准时机,注意不要影响了别人的正常工作,朝了白眼知趣地后撤,一旦人家把“你问吧,我乐意告诉你一切”的好意摆在了脸上,就毫不犹豫地“得寸进尺”……

利用闲暇的零碎时间,这样的工作大约做了两年,然后,自虐般地选在2017年的大暑时节,敲下了第一个字。

依旧是贯常的写作节奏,甚至更慢。当“建一座窑送给你”的书名冷不丁地冒出来时,一份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心开始蠢蠢欲动——以一个个的方块字为窑砖,也建造一座窑?坚固、墩实,倒不一定要多么的雄伟,但内部结构、也就是加柴口、灰坑、火膛、窑床等分部合理,窑温能到千度以上,如果运气足够好,也许还能出窑一两件永开不败的青花——明明知道这是痴人说梦,可仍忍不住朝着那幻影矗立的方向频频瞻望……

最后,感谢所有真诚地给过我帮助和指导的陶瓷艺术家、陶瓷研究者、工匠师傅、热爱陶瓷的年轻人和关心我支持的朋友们:李见深、李文英、李胜、江华明、刘瑞华 、文那、小林、小小林、饭卷、王琳、王娟、徐徐、希熙。没有你们的帮助,我无法让这个故事在陶瓷的国度里顺利地讲述。在此,深表谢意!